卫飞卿闭上眼。
这才是他执着于拿到这书册一观的真正目的。
他终于连最后一丝幸免也给那个“女”字磨灭得渣都不剩。
他在大雕背上面对段须眉的质问一口咬定“他不知道”。
他以为他会忍着不去知道。
但是不行。
他站在光明塔底,口中风轻云淡与段须眉说着光明塔是“哄骗人的玩意儿”的时候,内心已知道他必定是要来这一行了。
因为,这就是那个人想要传送给他的信息。
这就是为何他会收到卫庄的纸条、为何会出现在长生殿见到关成碧、为何会从长生殿赶来登楼的来此那个人的目的。
她想要他知道她的身份。
她想要他直面她的身份。
她想让他亲自来证实她的身份。
她想让他明白过去的二十年他的身份是何等的可笑与可悲,她的身份又是何等的可笑与可悲。
他们一个被处心积虑的摆在台前,一个被刻意忽略的忘在幕后。
卫庄,卫庄……她是何时得知自己身世呢?
当时的她在想些什么?
她又如何从当初的那个她蜕变成如今的这个她?
女啊。
是女。
正因为是女,是以她得以在二十年前保留一命。
正因为是女,是以贺春秋与谢殷从前只想着瞒下她这个人,而忽略了她本身将有可能造成的一切。
正因为是女,是以卫雪卿愿意与她合作,对她没有太多提防戒备。
正因为是女,她才能从容在暗中计划、筹备这么多年,再将一切之事一一纳入她掌控之中。
明明九重天宫现任宫主就是个女人,但就这么有意思,他们所有人都不太把女人放在心上。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每个人身边的女人都是为情所困、沉沦其中之人。贺兰雪、关成碧、卫君歆、杜云,无论她们是何身份,有着怎样的成就与原本高高在上的一切,她们最终都因为死心塌地爱上一个男人而一败涂地。而被她们爱上的男人,却因为这原因而或多或少的轻视了她们。
是以他们都被狠狠扇了这一耳光。
卫飞卿以手掩脸。
他该感到庆幸吗?
固然他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知晓一切,至少他也从中知道,在那个人心里并未将他放置到贺春秋他们那方去。或许……那个人是看他如此可怜吧。
卫雪卿注视着他,目光之中同样充满了可怜:“你如今确认了这一切,你心里痛恨吗?”
他委实见过不少身世可怜之人。煜华也好,他自己也好,他本来以为自己根本没有余地去可怜别人。可当他当年初初接到那个人传来的讯息又听了她的遭遇,竟然觉得她可怜。当他得知段须眉的身世与经历,他觉得这个人不但可怜,倒霉程度更是他们几人加起来也不及。他听闻谢郁的身世,亦觉谢郁可怜,只是谢郁经历之中的一半亦是由他自己性情所致,他面对谢郁就像面对那个明知关成碧的疯狂与狠心而假装不知的自己一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原来人人都很可怜。
卫雪卿不知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他只觉在这些可怜他人的情绪中对于自己的那些命运之中遭逢的不公便也逐渐淡然下来。
大抵有一种……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他最惨的庆幸与安慰感。
他只是不知道,原来看似强大无匹、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失态的卫飞卿竟也如此可怜。
他想到此,便见卫飞卿并不抬头,依然掩面向他轻声问道:“尊主也看过我的笑话么?看了多久?”
卫雪卿摇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他看不到,便道:“未曾。她……那人并未讲过这一桩事,她只说贺春秋等人欺骗了她,并未提过你是她的替代品。”
卫飞卿被“替代品”三字戳得浑身狠狠一颤。
万卷书厉声道:“你住口!”
“这时候来充好人了?”卫雪卿嘲讽笑了笑,“想必你们这几个所谓贺春秋的亲信之人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然而这二十年来你们又做过些什么呢?”
万卷书闻言目中痛苦之色更浓:“我若在他们做下这件事之前就能够知晓,我必定会尽全力阻止此事。偏偏我却是在那之后才了解其中实情,但我……我并不后悔隐瞒他,我恨不能瞒他一生一世。”
卫飞卿诉说这一切之时看似平静无波,然而每一个字听在他耳中却让他心如刀绞。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一手抚养大的孩子,正是因为不想他面对今天这局面,是以无论贺春秋几人的行为在他看来是如何荒谬与严酷,但他也只能去默认,因为他不敢拆穿。
卫飞卿说他是心地好才会认为卫尽倾早已死了,不如说他这十数年来最大的心愿就是日夜都盼着卫尽倾早已死了,唯有那样,卫飞卿与贺修筠才能在无知无觉间平顺安稳的度过这一生。
万卷书求助一般地看着卫飞卿。他知道他这时候应尽一切心力想办法去安慰卫飞卿,但他却不争气的希望卫飞卿能反过来对他说一声“没关系”。
卫飞卿却没有看他。
他抬起头看的第一个人是舒无颜——正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眼神注视着他的舒无颜,轻声向他问道:“卫庄之主传讯舒先生与我二人一同见证的,就是此事么?”
舒无颜笑眯眯点了点头:“庄主说了,以卫少侠聪慧,必能知悉这一切,她想要翻阅的这一册书,由卫少侠代她翻阅也是一样。”
卫飞卿笑了笑:“她还有什么嘱咐?”
“咱们庄主说,希望少侠将册中所书每一个字都大声念出来,牢牢记在心上,也将自己的遭遇牢牢记在心上。当二位再一次重逢之时,希望少侠能亲口告诉她,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对是不对。”
大声地……念出来,这倒与他适才要求卫雪卿所做不谋而合。
他们真不愧是从出生就在一起长大的亲……兄妹。
卫飞卿再次闭上眼,却终究未能全部咽回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们在关雎分别不过数日前事,那时候她大睁着眼不情不愿听他的一连串嘱托,吃他将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的醋,分明还是他家那个娇生惯养却又聪明能干的大小姐。
卫雪卿看他这从未有过的痛苦失态模样,心下忽有所悟:“你根本未替自己的身世与旁人的利用而感到痛苦,你的痛苦……全数来源于她。”
卫飞卿阖目片刻后抬手拭掉眼角湿意,再睁眼时已恢复冷静,不答反道:“既然如此,就请卫尊主接着适才之处继续念吧。”
卫雪卿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卫飞卿静静道:“事到如今,既然得知一切,就必然要想法子去解决一切了。”而想要解决一切,前提自然是了解一切。那些他们猜到的,未猜到的,从前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到此时都统统有必要知道了。
卫雪卿只觉对眼前这人的认知正在不断突破新的界限。
他再一次罕见的犹豫起来,正想对卫飞卿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到塔外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崩塌之声。
几人闻声齐齐回头,就见一股黑气正从底下升到与几人视线持平的半空之中。
卫飞卿心中一跳,认出那正是段须眉几次使出立地成魔时浑身散发的黑气。段须眉……他此时正在底下与人动手?
下一刻他就领悟到,此间段须眉若与人交手,他的对手必然只有唯一那一个人。
想通这事的瞬间,他已跳起来向着窗户边冲过去。
视野往下时,展现在他眼前的恰巧是段须眉如同一只断线风筝被谢殷手中灵飞刀连同半座凤凰楼一起击飞的情景。
卫飞卿再来不及想别的。
来不及想适才还困扰他全部心神的贺修筠。
来不及想站在他身后不知所措的万卷书。
来不及想卫雪卿与他手中记录一切真相的书册。
他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从距离地面数丈高的光明塔七层一跃而下,跃出去的同时他再一次动用内力施展出其义自见。
万卷书只来得及拉扯下他的一幅衣角。
然后他眼睁睁看他下落两层楼后忽然整个人萎靡下去,就那样失去章法、仿佛一个全然不会武功之人一样朝着下方坠落。
真的是、坠。
卫雪卿亦看得心下一紧,不由自主脱口道:“不好!他体内毒性发作了!”
万卷书只觉魂飞魄散。
他立时也跟着往下一跃,使出个千斤坠硬生生让自己落在了卫飞卿前头,又生出双手将紧跟着他落地的卫飞卿接入怀中,注视他紧闭的双眼、骤然成雪的发丝、不断溢出鲜血的嘴角与整个都泛着透明金色笼罩浓浓死意的脸庞,霎那之间心里恐惧得恨不能就此死去。手足无措片刻,他猛然抬头看向不知为何也随着他二人跃下来的卫雪卿颤声问道:“你说他中了毒……什么毒?你能不能解?只要你能救他,我……我做什么都愿意……”他说到后面一句,已然痛哭失声。
卫雪卿双眉紧蹙,搭卫飞卿右手脉搏凝思片刻,目中也不知是叹是憾:“他同时中了绕青丝与朝闻道之毒……已经太晚了。”
绕青丝。
朝闻道。
万卷书耳中听到了这两个名字。
他知道这两个名字代表什么。
他只是一时不能理解。
他不能将这两个名字与卫飞卿联系起来。
天下间谁又能不知道这两个名字呢?
天下第一奇毒朝闻道,天下第二奇毒绕青丝。
据说朝闻道无药可解。据说绕青丝白头而亡。
万卷书呆呆看着怀中满头银发再无一丝杂色的卫飞卿。
怎么会呢?
这不可能的。
*
卫雪卿也在看着卫飞卿。
他第一次见到他,就将他引为知己。
他在这个地方第一眼见到他,就看出他身中双毒。
但他也在同一时刻猜测到关成碧与煜华必定落到他的手中。
因为长生殿之中朝闻道与绕青丝分别由这两人掌管。
连卫雪卿也不知道身中双毒将会如何发作。
他其实几次三番都很想要提醒他。
他实则并不想见到他死。
然而他内心还顾念着关成碧与煜华。
这个人委实太过厉害。
他不想要他的命,却想尽可能的将他的命脉握在自己手中。
他隐隐也看出他体内双毒已然要爆发了。
他已忍不住想要提醒他了。
他只是没料到他这一跃。
他们两人正在双双发呆之时,却忽听旁边传来哇地一声。
卫雪卿回过头去。
这才注意到段须眉就委顿在他们侧旁。
适才卫飞卿那一跃,原本就是跃向段须眉所在方向。
段须眉情形一点也不比卫飞卿更好。
他浑身都已被黑气覆盖,浑身数十处刻骨刀伤,每一处都在汩汩淌血,他口中也正在不断吐血,其中甚还夹杂着碎渣,显见比起他的外伤,他五脏六腑子想必受到的损伤更为严重。
但他神志依然是清醒的,他将卫雪卿适才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明明浑身都已碎得像一堆烂布条一样,但他理解卫雪卿话中之意之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抬起了头,将目光望向双眼紧闭的卫飞卿。
这动作使得他再次吐出一大口血。
但他并不在意。
只因他后知后觉理解到,为何卫飞卿适才会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
他想到两人先前分别之时卫飞卿对他说过的话。
从此以后,得到更多么?
他想笑一笑,但他没有力气。
他也没力气再看卫飞卿更多眼。
他感觉得到同样重伤却远远没有他这么狼狈的谢殷正提着刀向他走过来。
他心里甚有些放松想道,他果真是得到了他在从前甚至连想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得到的那么好的东西啊。
他竟然能够得到卫飞卿的情谊。
今日能够一起死在这个地方,也算不枉吧。
段须眉闭眼。
*
卫雪卿眼睁睁看着谢殷一步步走到段须眉面前,举起了灵飞刀。
他还在费力的思考到底要不要出手救他。
但其实他的动作已然快过了他的思绪。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在拔剑。
却在这时,风云再起。
一个人,又或者用一阵风来形容更为精准,倏忽而至,卷过了这一大片屠宰场,直直卷到了段须眉面前,比他的剑更快的将谢殷的灵飞刀击落在地,片刻不停的卷起段须眉瞬息远去。
从头到尾,卫雪卿全然未能看清这人是男是女,是何面目,又是何人。
他只是没有来的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再次看向卫飞卿。
万卷书早在段须眉适才吐血之时已被惊醒,此时已从地上站起来,他适才为了卫飞卿强行坠地本也受了不轻的伤,但他对此浑然不觉,只将卫飞卿抱在怀中迈步准备离开。
卫雪卿忍不住问道:“你要带他去哪?”
万卷书抱着人从他身边行开,口中喃喃道:“去哪?当然是救他性命……”
卫雪卿想说他生机断绝,已然无救,可看万卷书明显已近魔怔的模样,话到嘴边却终于说不出口。暗叹一声,目送那人抱着卫飞卿走远之后,终于回过头来面对谢殷。
到了最后,终究还是剩他与谢殷之间事。
他重伤。
谢殷亦重伤。
竟好生公平。
适才卫飞卿说什么来着?事到如今,只好想法子解决一切了。
卫雪卿笑了笑,终于拔出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