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塔底同样是被尸体铺满,这情形看得卫飞卿都已麻木了。有什么滴滴答答不停滴落在他头顶,卫飞卿抬头,便被上方不断滴下的血水浇了满脸。
……卫飞卿伸手慢慢抹掉脸上血水与腥味:“这又是何苦?”
卫雪卿轻笑一声:“杀完这一场大的,你猜江湖中会不会又像过去二十年那样迎来一场漫长的平静?”
过去的二十年平静吗?过去的二十年只不过发生的一切都被掩盖在了地面之下而已。
卫飞卿淡淡道:“永无宁日。”
光明塔设计十分奇特,乃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形,而阶梯则设在塔中央,一阶一阶旋转往上。除了中间阶梯,四面圆形的墙上,四周书桌上全部摆满了书籍,每一块区域甚至都有牌匾注明乃是哪门哪派、哪一段时间发生之事。
难怪要被称作光明塔中游一日,悉知江湖百年事。
然而书卷之中的墨香味,如今业已被满地尸身散发的血腥味彻底掩盖。
卫飞卿跨过脚下尸体,行到书桌前随意翻阅,连翻几册过后有些嘲讽笑道:“什么江湖百年事,不过是些道听途说,江湖传闻罢了。”他翻阅的那几册皆是讲述同一个门派之中事,其中半数竟都是他在望岳楼中听万老头说书说到的故事。
万老头少数正经时候也会说一些真人真事,但他十有八九时候,讲的故事就真的只是“故事”而已。
“这事我倒听谢兄提过。”舒无颜口中的“谢兄”自是谢殷,双卫二人亦不知他哪来的脸面和心情仍称其为“谢兄”,“光明塔中一层收录武林门派流传在江湖之中的传言轶事,不辨真假,这一层与其说给江湖人看,不如说是给天下人共睹。二层收录查证过后的各门派好坏之事,不涉及辛秘。三层收录江湖中百年来发生的不属于各门派的奇人异事。四层开始,便涉及到各门派辛秘以及当年权财二圣联合其时武林之中八位德高望重的老不死共同为其批录的文字记载。愈往上,只怕所载之事愈发严密。谢兄未与我谈及过七层所载,但据我猜测七层应当就是他与贺春秋记载的二十年前至三十年前这十年间发生的有关‘一侠二贤三君四圣’的所有事。”
双卫闻言对视一眼,这舒无颜所说,与他二人心中所想倒也不谋而合。卫飞卿道:“看来舒先生即便身处牢狱之中,对于外间一切倒也关切得很。”
舒无颜是凤凰楼的守门人,但实则他们这些所谓的守门人常年困守在凤凰楼中,与当中囚徒又有何分别?
“这没什么好关切的。”舒无颜淡淡道,“只因庄主想要证实的,原本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卫飞卿顿了顿,轻笑道:“他倒是很执着。”
卫雪卿忽道:“这也并不奇怪,只因他与我相比,活得要更加不见天日。”
世人至少都还知道世上有个长生殿,而卫庄呢?在此之前……不,即便就是现在,除了他们几人又有谁知道卫庄是什么鬼?那个人甚至连姓名、连一切都不敢让人得知。是以他想要证实一切、推翻一切、掏空一切的心思自然也就比他更迫切,比任何人更迫切。可与之截然相反的,他却又生生能忍下世人之不能忍。
卫飞卿闻言再次顿了顿。有些迷茫想道,究竟人对于生存都有着怎样的渴求呢?果然无论一个人再聪明、再通透、再厉害,他也始终都有着执着之事么?为了那份执着又或者说欲念,是以每个人都走到了距离当初的自己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悔么?然而他看见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何尝言悔?
手掌自一册册书页上拂过,卫飞卿忽道:“其实就算没有光明塔,没有凤凰楼,难道谢殷就不是谢殷了,难道凭借他的武功与智慧今日就不可以独步于武林?”
卫雪卿道:“他还是谢殷,却不会是‘权圣’谢殷。只因他要的并不是独步武林,而是制霸武林。”
“人性贪婪,从无止境。”卫飞卿喃喃道,“他建立登楼,受到武林景仰,朝廷青睐,他成立光明塔与凤凰楼,又受到天下人拥戴。他如今称霸武林,可他当真会因此而满足么?会不会下一步他的欲求就变作了弄垮与登楼齐名的清心小筑,杀死与他齐名的财圣,从此真正做唯一的武林第一人?又会不会他做到这一步之后,他的目光就不止局限在武林之中了?”
他想到关雎之中梅莱禾做的那些事,自己做的那些事,想到卫庄之主若是……想到此番如封禅舒无颜等人未出来谢殷如愿获得最后胜利,是不是一切就有可能如他所说这般发展下去呢?
这问题他回答不了,卫雪卿回答不了,只怕连殷自己也回答不了。因为人性贪婪,他们在这一刻只怕连自己也不敢断定下一刻的自己会是何等模样。
三人顺着旋转的阶梯慢慢往上走,走到第二层时,见到的情形与第一层相差无几。卫飞卿道:“各门派明知自己一些不欲为人所知之事被人当做展示高挂在此,难道他们就当真愿意?说到底这还是强制与屈从罢了,但……”他说到此停顿片刻道,“我并不认为这种强制的举措是错,人屈服于强者,唯有力量方能压制欲求,带来稳顺。前提是,这力量决不能有没落的一天。”然而强极必辱,过刚易折,世上又有什么能够长久?
卫雪卿一向能够听懂他话中之意:“你既认同这举措,至少也不该做这个当先破坏这力量的人。”
“没有你我,也会有旁人。”卫飞卿淡淡道,“世上有谁不愿有机会将峰顶之人踩到脚下,再由自己攀登顶峰?你我有渴求,有实力,便率先来当这个压顶之人,难道世上就没有别的与你我相同之人了?只是谢殷明知‘强者永不没落’不过是个笑话,却还一路孤行至此,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他这份成者为王败者寇的气势,终究令人赏识。”
在他心中,躲藏二十年的卫尽倾不过是只老鼠,连自己姓名也肯放弃的贺春秋亦只是个性情中人。要说枭雄,唯有世人眼中的英雄谢殷。
要么绝顶,要么死。或许这份心性才是令谢殷走到今日的关键。
二人说话间三人已上到五楼,而这一层楼中终于有了变化。入目不再是尸体,而是一个个正在拼死互斗的大活人。卫飞卿一眼就认出其中有好几个都是当初在大明山跟随在卫雪卿身侧的黑衣人,想来都是卫雪卿心腹人物。而长生殿之人各个陷入死战,这时候忽然见到卫雪卿,不由得眼中俱都浮出喜色。
长生殿以外的人并不多,但那为数不多的几人却逼得长生殿二三十个人休说停下来与卫雪卿见礼,便连出口招呼也是不能。
卫飞卿与卫雪卿目光不约而同望向上面两层。
舒无颜道:“走。”
长生殿人并不占优势,拖住五层中的守塔人一时却也不难。
卫雪卿抱拳朝长生殿中人深深一揖,三人快步继续往上行去。
卫飞卿道:“请舒先生牵制六层守塔人,我与卫尊主上七层。”
舒无颜挑眉道:“为何是我?”
卫飞卿淡淡道:“因为我二人此时谁也没那层实力。”
舒无颜道:“既如此,你们登上七层又有何意义?”
“有或没有,终归要上去才知道。”
卫飞卿并不怕舒无颜不同意,毕竟他那句形同耍无赖的话事实上便是再确切不过的实话。
不管舒无颜同意或不同意,双卫二人都没有牵制六层的功力,而舒无颜一旦与六层中人对上,只怕一时也管不了这两人去向。卫飞卿有此一说,不过出于尊重目前三人这临时同盟而罢了
舒无颜只得默认。
六层的书册比下面又都更少,三人一眼望去,只看见寥寥数十册书随意摆放在十分空旷的楼层之中。
之所以说空旷,只因这一楼人也格外少,总共只有五人。
五人之中,有三人在同一时间扑向了舒无颜。另有两人分别略向双卫二人。只因在场谁都能一眼看出唯有舒无颜是他们的对手,双卫二人身受重伤,形同废人,本不需要他们费力。然而他们的目的却不是解决武功最高的人,而是拦下所有试图登上光明塔顶的人。
卫飞卿与卫雪卿只有一次机会,他们两人本无战力,若不能一击突破身前之人阻拦登上七层,便只有沦落成人刀下之鬼。
卫飞卿施展的是轻功,这是他的保命绝技,恰好也不必太多内力辅助。
卫雪卿施展的是暗器,这是他只在无人时候对着煜华曾小露过一手、其他并无任何人知道他暗器手法有多高妙的某种方面来说亦为保命的绝技。
在此之前,卫飞卿的其义自见从未施展到极致过。一方面是他并未被逼迫女到那份上过,另一方面,他原就不是个会把自己底牌亮给别人看的人,不管任何时候。
但那个任何时候却不包含现在。
他有着十分的欲求想要上到七层。
他想看到七层记载的东西,远超过之前在凤凰楼外听封禅讲述过往之事。因为他很明白,封禅从来都不是风暴中心的人。
这种迫切的欲求让他终于将其义自见施为到他曾经对段须眉所说的那个境界:即为段须眉、贺春秋、谢殷出手也不可能留下他的那个境界。
光明塔六层守塔人各个都是绝顶高手。然而即便他们再绝顶,也不可能超出段须眉、贺春秋与谢殷。
他绕过了向他出手那人。
成为二十年来明文所知的第一个登上光明塔七层之人。
他看见光明塔顶空旷无比,果然只有唯一的一册书。
书册前坐了一个人。
亦是唯一的一个人。
而那个人瞬间让卫飞卿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让他尚未收回的其义自见像火一样反燎他全身。
只因书册前那个人,就是教授他其义自见的那个人。
书贤,万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