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望明月忆峨眉(下)

小峨眉……峨眉?卫飞卿心中一动,抬眼看段须眉,却见他一贯冷肃的神情顷刻间全变了,盯着令狐渊有些错愕,又有些恼怒。

“你这是在怪我没能保护小峨眉?”令狐渊冷笑一声。

片刻段须眉摇了摇头。

怪他?这却是笑话了。关雎出来的人,只会杀人,不会救人,更谈何保护?当真需要人保护的,倒也不必再挂有关雎之名了。

令狐渊道:“谢郁抓走了小峨眉,但他当日着急赶往大明山,经过山下徐离山庄之时,便将小峨眉寄放在了徐离山庄。谢郁想与那徐离山庄的主人有些交情,原想着折返过后再去将小峨眉带回登楼,只可惜……哼。”他说到此又再冷笑数声。

听他话中之意,那是人在徐离山庄出意外了。

徐离山庄这名号,卫飞卿并不陌生。

徐离山庄就在距离东门镇数十里之外的冯城,名声虽不可与登楼、清心小筑这等庞然之物相提并论,却也自成一派,尤以机关之术著称,山庄本身一向有金汤之称,但……

卫飞卿忽然想起一则传闻!

传闻有一人三年前轻轻松松穿过了号称固若金汤的徐离山庄,取下山庄主人徐离的人头再扬长而去。从此山庄非但失了原主人,往日声名更是一落千丈。而那杀人之人正是关、山、月!

是以不是人出了意外,而是徐离山庄知道了那小峨眉与关山月的关系,这才扣下了她?

卫飞卿真想剖开段须眉的脑子看看他在想什么,还是他毕生的愿望就是要将天下所有不能得罪之人都得罪光?

令狐渊续道:“我一路跟在他们后面,谢郁走后,我试图闯入徐离山庄救人,自然失败了,只带出现庄主徐攸人的一封信,指名要我交给你。”

现任庄主徐攸人,正是三年前被段须眉割了头的徐离的独生爱子。

段须眉接过令狐渊递过来的信,说是信,不过一张纸,上书血淋淋八个大字:请君入瓮,血债血偿。

力透纸背的杀意与戾气!

卫飞卿喃喃道:“段须眉不但杀了人家老爹,还将人家引以为傲的‘固若金汤’之名踩了个稀巴烂,我要是徐攸人,也非得将其视作奇耻大辱,非报此仇不可。”

段须眉站起身。

“你要去?”卫飞卿神色间明显并不赞同,“徐家机关之术可不是说着好听而已,既处心积虑要报仇,此时那山庄之中不啻有些甚正在等着你。”

段须眉淡淡道:“小梅被抓了,我得带她出来。”

“小梅?”卫飞卿皱眉道,“这人是谁?他姓梅?或者只是他的名号?”

他这问题在令狐渊看来远远超过他讲话应有的度,依段须眉一贯德行,必然不做理会。他却万没料到段须眉竟逐字回答了这几个问题:“她姓梅,梅花的梅。至于她的名号,”顿了顿,他道,“峨眉雪。”

卫飞卿这时真真正正愣住了。呆呆想道,既然段须眉可以继承池冥关山月的名号,这峨眉雪自然也不止一人能用。只是又想到这名号与他母亲曾经的关联,心里到底有几分奇异的感觉。半晌起身叹道:“既如此,咱们这就出发吧。”

段须眉与令狐渊同时一呆。

段须眉道:“你要去?你去作甚?你吃饱了撑的?”他一连问出三个形同废话的问题,可见他心绪绝不似他表现出的那般冷淡。

卫飞卿叹了口气:“你以为打伤你家那小兔子小老鼠的高手是谁?”

段须眉闻言一怔,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不及细思已听他续道:“那人也姓梅,是我家的护院,也便是我的恩师梅莱禾。你忘了当日东方门外你我所言?”

段须眉立时抓住适才那一闪而过的灵机,当日卫飞卿曾言暗中保护他那人中途离开,而他在大明山地穴之中见到梅莱禾时已知道他就是那个人,只是不知那人中途究竟去往何处,直到此时方知那人竟去了千秋门拦截关雎之人!

可是,原因呢?

似看穿他疑惑,卫飞卿道:“我也不清楚他当日所为何事,是以要跟你前去确认一番。”顿了顿他道,“你不觉得,近日咱们所遇的同姓之人有些太多了么?”

卫飞卿与卫雪卿,卫雪卿与卫尽倾,梅莱禾与梅……

深吸一口气,段须眉冷冷道:“你要跟,那便跟吧。接下来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卫飞卿冲令狐渊抛个好生委屈的表情:“好歹也共过生死,这人好生无情。”

令狐渊看他二人一番言行,心里对这翩翩风度的年轻人当真有几分兴味浓厚,若有所思笑道:“不曾想小段此番出行,竟交到这样一位妙极的朋友。”

妙极之人尚未说话,被迫“交朋友”那人已径直一跃而去,转眼不见身影。

卫飞卿一边笑得得意一边急急跟上前去。他先去镇上客栈取了他的马车——他让段须眉令大雕降在此处原就因为当日上山之前他将马车暂寄这镇上,此番考虑到两人俱都重伤未愈,免不得要用到马车上一些物事。

等他驾马追上段须眉,令狐渊却又走了。问他何不同行,那人理直气壮道:人家要杀的是段须眉,我何必跟去买一送一?

……这是暗讽他是那个买一送一了?卫飞卿竟无言以对。

*

五十里路,两人日暮时分已行至冯城之外。此地实则是大明山另一入山口,徐离山庄也并不在冯城之中,正当当修建在大明山脚下,一片庄园绵延数里,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如不进入庄内感受那层出不穷的机关暗器的话。

卫飞卿对此倒无甚感觉,毕竟他二人堪堪从机关之术更加壮阔十倍的天宫旧址闯出来。只是再无感觉,两人也不能青天白日便去闯庄救人,那是明摆着要羞辱人家了。这等待天黑的空隙中卫飞卿念叨天宫两个字忽然噗嗤笑道:“九重‘天宫’却偏生坐落在地宫之中,这倒有些意思。”

段须眉一脸“你有病”。

笑吟吟看他,卫飞卿忽道:“你之前可没告诉过我,关雎之中竟还有个峨眉雪。”

段须眉冷冷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时刻谨记‘生死之交’四字呀段兄。”卫飞卿不以为意笑道,“既是峨眉雪,必然是个姑娘了,看你先前那又气又急又担忧的模样,这姑娘想必对你十分重要?”又联想到上一任关山月与峨眉雪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倒不由得他不多想。

他何时“又气又急又担忧”了?段须眉当真半点也不想理会他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但一张嘴似不由他自己控制一般:“她与我一般自幼长于关雎,自不同旁人。”

卫飞卿不知想到甚,一时无语,半晌轻声道:“自你义父与……创立关雎,关山月与峨眉雪这两个名字便消失了,武林中只余杀圣池冥,直到六年前池冥身死,关山月这名号又再现世,令江湖之中许多年轻人误会关山月只是近年才纵横天下的顶尖杀手,峨眉雪则是当真消失已久了。你为何偏生要继承‘关山月’这称号呢?”

但段须眉却听出来,他真正想问的并非关山月。

“峨眉雪这名号,实则从未消失过。”段须眉淡淡道,“当年卫君歆叛出关雎,我义父恨入骨髓,言道她又算什么?只要他想,这世上可以有无数个‘峨眉雪’,有无数个可以代替她的女人。于是他果然又找来了一个人继承了峨眉雪这名号,只是峨眉雪不再是与关山月并立的关雎之主,不过是他手中一把杀人的利器罢了……终究他也只是自欺欺人,可他既然想留下这名号,我替他留下也便是了。到小梅这里,已是第四任峨眉雪。至于我……”也只是在那人死后,想着他真正想留下的,大概也只有曾与“峨眉雪”有着完整回忆的“关山月”罢了。

如此而已。

卫飞卿听得一时哑然。说穿了,这两个夜止小儿啼却又美丽无比的名字,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毕生求而不得的爱恨交织罢了。

又想到一事,卫飞卿不由问道:“你曾说这两个名号早于关雎,那你可从你义父处听到过这一段经历?他如何认识我娘?他们又为何创立关雎?”

并非他好奇心重,实是不愿放过任意一点与爹娘昔年旧事有关的线索。更因他隐隐知道,即便当真回清心小筑向贺夫人求证这些事,恐怕也到不得太多实情。

他至今还记得十年前自段须眉处听来的那些事,多是卫君歆与池冥一起时的一些小事,又或是她后来如何绝情。如今想来,并无太多可循之处。

段须眉点了点头。

“但并非自我义父处闻得。”回忆片刻,段须眉道,“我幼年对你、对卫君歆讲的那些,多是我义父醉酒之时所言,他清醒的时候从不与我说这些。后来我义父……我向师傅问及此事,他这才完完整整将那段旧事讲给我听。”

“等等,”卫飞卿插口道,“你义父同你师父?杀圣与音贤竟是旧识?关系尚还十分亲近?”

若不亲近,傅八音何以得知连段须眉这义子也不知的池冥年轻时情事?

但他转念一想,段须眉自幼长于关雎,傅八音又十分神秘,他若非与池冥识得,又从何处去收段须眉当弟子?只是池冥声名太盛,总叫人感觉这样一个人必是孤家寡人,这才让他一时未能想到那处去罢了。再往深处想,段须眉为何会成为池冥的义子?若他当真是那位的儿子,却又长于关雎,这里头的内情那就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复杂了。

段须眉却只点了点头,续道:“我义父年轻时分外困顿,空有一身武艺,却不知如何营生,后来便干起收人钱财替人买命这买卖,最初不过求个温饱。至于为何选了这行当……或许我义父那个人,天生就当不了好人罢。他便在那时候遇到卫君歆,两人不但是同行,还三番两次撞在一起,后来二人意气相投,便起意联手。据说那时为了取个好听的名号,我义父被卫君歆折磨得十分惨烈……关山月与峨眉雪这两个名号,是有一次两人接下一桩买卖,前往关外杀人时遇到我师父,由我师父为他二人所取,我师父说,这两个名号取自那句‘西看明月忆峨眉’,具体的却也未说太多。往后几年,天下刺客渐以这两个名号马首是瞻,据说两人都不是喜爱收敛的性子,又不耐烦走到哪都被人拦截围观,这才纠集了一帮以杀人为乐事的亡命之徒成立关雎。”

将他这段话反反复复在心中咀嚼数遍,卫飞卿心下若有所悟,抬眼瞧段须眉,却见他明显沉湎那段并不属于他的往事的模样,不由问道:“你为何要将这些事告知我?”他适才问这问题,其实并没想会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段须眉有些奇异笑了笑:“此番我遇到你之前,这二十年都只当这两人当真是少年时有缘相识,后来又因情决裂……可最近我不由自主开始怀疑,当年卫君歆真是‘无意’中结识我义父?真是随随便便就成立了关雎?我突然之间也想要知道了,我义父当年究竟是过得随心所欲,又或者遭人算计与蒙蔽。”

卫飞卿闻言叹了口气。

这话说的,倒似他那个温柔可亲和和美美的娘亲比杀人无数的杀圣要更坏十倍似的。

但他这个时候却还找不到理由来反驳。

此时天色已暗,卫飞卿便起身当先朝着那片不知隐藏了何种算计的庄子走去。

段须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少有看着人的时候。但他却情不自禁总想多看前面那人几眼。

只因他反常的说这许多,还有另一个他没有说出口的理由。

无论十年前卫飞卿初次得知他母亲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又或者不久之前在地宫中知晓贺春秋隐瞒更多,他始终有些惊讶、却随即便理解宽容的态度。

段须眉很想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当真是真实的么?他就真的能够看淡这一切?他就真的不惊、不怒、不恨、不怨?他就真的……同他如此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