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香沉睡了整整一个夏季。
她苏醒那日时值白露。
当四下的光景缓缓淡入眼中,她最先看到的是红蓝交际的朦胧光影。
等失焦的视野逐渐清晰,她方才看清原来是一棵枫树被移栽到了窗外,倚墙而立,红叶与蓝天交织出一副空远的意境。
就到秋天了。
虞香还未多看两眼,耳边冷不防传来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动静。
“……虞香?”
“你醒了?!”
话音刚落,一张激动喜悦的脸庞冲进了她的视线当中。
目光定格在他的脸庞时,虞香不由有些恍惚。
这好像是第一次。
第一次在看到陆寻的脸庞时想到的不再是她前世的心上人了。
而是她那个从天而降的白给师兄。
虞香的眼神不知不觉间便柔和了几分,她轻声哼笑。
“好久不见了。”
“陆寻。”
……
刚开始的时候,虞香以为这次能活下来全凭侥幸。
毕竟当初她一直旧伤未愈,好不容易度过雷劫后雪上加霜,再后来为了炼制欺命仙衣又损耗了太多元神。
因而当某日忽然想起了小师妹与白衍机的初逢,他为了救她被邪灵重伤,虞香将此劫视作了死劫。
可她能活下来不全因侥幸。
醒后的几日,渐渐察觉到体内雄厚的药力,又有别人的灵力仔仔细细地护着周身的经脉,她才忽然醒悟是有人在她昏迷之际,做了所有他做得到做不到的事。
生死之间,虞香隐约窥见了突破的门槛。
但现在并不是突破的好时机。
她的旧伤累成了顽疾,如今她替白衍机受了重伤不止,还有邪气在阴影里虎视眈眈。
陆寻:“……伤口又流血了。”
虞香悠悠回神。
视线从神情凝重的陆寻脸上收回,余光瞥到胸前的点点鲜红,接着见怪不怪地从陆寻手中接过纱布,示意他她自己来。
背过身后,感受到后头的沉默依然沉重得充满压力,虞香随口安慰了两句。
“没事的,其实也不怎么痛。”
“当年我握住邪剑都能保持神志,这点邪气奈不了我何。”
可刚说完,一阵刺痛突如其来,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身后立刻传来衣料摩擦时的急促响动。
虞香:“我没事。”
见她是真的没有大碍,他才没有继续上前。
缄默良久后紧接了一声叹息,接着原地便没有了他的影子。
虞香本来以为陆寻是走了。
结果不稍片刻人又回来了,手上还端了大大小小止痛补血的汤碗药瓶。
他把托盘放在离她最近的桌子,然后人坐到了旁边的竹椅上,一声不响地盯着她。
虞香被那满是压迫感的目光逼得望过去时,看到的是他板着张脸,挺直了腰杆,双手环胸地坐在那里,一派的苦大仇深。
她不由想笑,但语气仍是淡淡:
“欺命仙衣便是这样的法宝,逆天改命,完完整整地将一个人受到的所有伤害不遗毫发地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来。”
还云淡风轻地问他:“你不知道吗?”
虞香得到一句闷闷的应答:
“……我现在知道了。”
虞香不禁轻笑出声,她眼笑眉舒地问:“怎么?要是你再早一些知道,便不帮我把它送去给白衍机了吗?”
陆寻垂眸沉吟。
“我想,但我不能擅作主张。”
虞香微愕:“你不能……擅作主张?”
虞香:“那你以前对我做的那些事算是……”
回想起往事,陆寻顿时脸色微红,他假装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一本正经地回道:
“你拒人千里之外,为了走近你,我只能铤而走险。”
“可事关白衍机……我知道你有多在乎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露出苦笑:“我也清楚自己与他相比是云泥之别。”
虞香仔细审视陆寻,最后落下评论:
“你倒是坦诚。”
闻言,陆寻依然一脸的真挚诚恳。
“我过去以假师兄的身份接近你,如今是应该要坦诚些来挽回的。”
“……”
虞香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的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故。
“我不需要你假装爱我。”
他笑了。
然后恩声说了句:“我知道。”
正当虞香将要松下一口气,那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传到了她的耳畔。
“所以我不会去假装爱你的,虞香。”
“……”
应是伤重,此刻的虞香总觉得有些双颊发热,头昏脑胀。
……
陆寻行事有时看似不知进退,但到了重要的事情,他总是好得恰如其分。
他盯着她染血衣物时的苦大仇深,无疑是觉得欺命仙衣乃重大隐患,她的命交到了白衍机的手上,死生任由他。
可陆寻只字不提。
不劝她,不指责,也不问。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像是只要她开口,他便会愿意为她去做所有事。
虞香并不迟钝。
她不会不清楚陆寻对她的好早已超过了界限。
他说他不会假装爱她,可他每一次朝她看过来时的眼神皆如春风拂面,犹是四月天的朝阳,温暖明媚。
即便虞香不懂,但她记得她过去的心上人看小师妹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
虞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寻了。
“香香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纠结别扭?是有什么心事吗?”
虞香沉默地望向比今天的太阳还要灿烂晴朗的陆寻,良久嘴边才挤出一句:
“……叫我虞香。”
她想让一切归原就从纠正陆寻对她的称呼开始,然而他回以粲然一笑,接着道:
“我喜欢香香更多一些。”
一股热血顿时就冲上了脸颊,但虞香还是秉着不咸不淡的口吻回道:
“你现在也不怕我生气了。”
他看上去是真的一点都不怕了。
闻言是一边嘴巴上说着怕,另一边接着低头做他自己的事情。
等他终于再抬头时,已经完全忘了那回事,只兴高采烈地让她看:
“香香你来看看我画的阵,瞧着怎么样?”
又道:“对了,村长早上送了只鸡来,说要给你补补。”
虞香心中无奈叹息,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她昏迷了一个季节没有出现,如今村子里的人得知她苏醒后总时不时会给她送一些东西过来。
他们似乎忘记了她是修士,只把她当成共住一个村子里的家人来关心。
虞香抿了下唇。
“……下次不要收了。”
话落,她抬首望去。
这段时间陆寻不但劳心费力地给村里布阵画符,做出些什么小玩意儿来也都是成双成对。
要给她的,则必有他自己一份。
那就像是……他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你真要一直留在这里?”
陆寻闻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理所当然地说了声:“自然。”
见她不吭声,他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反问她:
“你不想我留下吗?”
虞香:“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生活,不必要非要在这里,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陆寻沉吟不语时,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从天空照下来的光恍然变成了一束束,当落在他的身上,一同映入她眼中的时候,不由地让人心悸恍惚。
“是,我的确不必要非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可是虞香,你在这里。”
他嘴边的笑多了几分无奈,像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少,太隐晦,以至于她还不明白。
于是他最终决定平铺直述、开门见山:
“我想在有你的地方。”
“我想参与你的人生。”
“这样说的话……你会能稍微理解一点吗?”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过于深情,声色柔和如十五的清风明月,以至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
她是真的以为,他是真的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