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之前, 叶于渊找出小奶锅给方怀煮了一杯奶。
方怀光着脚坐在高脚椅子上, 睡裤裤脚半挽着,白皙线条优美的小腿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他总觉得自己男朋友很适合穿围裙,视线在叶于渊肩背线条来回一下,慢慢说:
“叶老师,我下个月要去录《解读》,之后《霜冻》在戛纳颁奖……”
例行报备工作进度成了家里的习惯。
方怀对这种感觉很满意, 他喜欢叶于渊管着他,银行卡和所有支付密码都设置的是叶于渊的生日。
“嗯。”
叶于渊关了火,把热牛奶从奶锅里倒出来, 垂着眼睑问:
“《解读》录多久?”
“两个月。”
方怀稍微模糊了一下时间界限。
现在是五月份,今年下半年,方怀给自己空了很大一块时间。借着《解读》录制的契机, 他给自己买了火车票,从南市到天市,再回川省。
他必须确认一件事情,那之后,才能放心跟叶于渊求婚。
如果一切都顺利,他希望在今年的冬天订婚, 戒指物色了好几款,一切都悄悄地准备。
方怀想和叶于渊结婚,他要叶于渊永远留在他身边。
“两个月。”叶于渊重复了这个词, 沉默一阵, 才点头。
他们就开了厨房的小夜灯。这是市中心顶层的公寓, 几个月前还冷清得不像人住的地方,直到方怀搬进来。
茶几上摊开了几本漫画,游戏手柄随意丢在电视柜上,宽大的T恤和高定西装不分彼此地挂在衣柜里,阳台上错落地摆了许多绿植,太阳出来的时候,风一吹就肆意生长。
小夜灯也是方怀在国外买的,有点像琉璃盏的设计,颜色温柔朦胧,很像叶于渊的眼睛。
方怀抱着玻璃杯喝了一口热牛奶,看着叶于渊,忽然喊他:
“宝贝。”
叶于渊将东西收拾好,走过来的同时,解开了衬衫第一粒扣子:“嗯。”
他微扬着眉看方怀,表情在问怎么了。
方怀又看了他一会儿。
他总觉得自己刚刚看过去的时候,叶于渊的瞳孔好像变了。一种有些微妙的感觉,温柔的黑曜石的色泽变浅,有一点玻璃金属质感。
“没什么,”他摇头,说,“来亲亲。”
他心里想自己是疑神疑鬼了,自己不正常,就看谁都有点奇怪。
然后给了叶于渊一个牛奶味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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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这个节目比起综艺,更像是科普节目。
它是拿了国家资金扶持的,已经出过许多期,有口碑也有热度。而且节目组很有想法,不守旧,形式也一直在学着时代变革,比如去年开始追着大潮流采用直播与剪辑相结合的模式,引入弹幕与实时科普探索互动。
大前年做的大专题是秦汉,前年是唐宋,去年是魏晋明清,今年终于轮到了近现代。
方怀的热度在现在同辈人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再加上他在《霜冻》里出演了林殊恒,节目组便想到请他做本次专题里林殊恒的‘解读者’,作为特邀嘉宾。
经过许多年,《解读》也从一开始的室内渐渐发展到室外室内相结合。比如去年,解读者便重走古代丝绸之路解读历史,观众反响非常不错。
方怀是在一个雨天出发。
又要和叶于渊分开了,方怀很有些舍不得,道别道了好多次都不想走。叶于渊送他到机场,最后是节目组那边催的不行了,方怀才拖着行李箱下了车。
他下车两步想了想,又转身回去敲敲车窗:“宝贝,我抱抱你吧。”
叶于渊沉默半晌,开了车门,直接将方怀抱进车里吻他。
方怀其实不想亲,叶于渊一亲他,他又不想走了。
叶于渊没说话,但方怀忽然就感受到,叶于渊应该也是舍不得的,说不定程度比他还更严重。
呼吸带着初夏的微凉和潮气,栀子花已经开了。
“怀怀,”叶于渊沉默了一阵,在他耳边低声说,“……早点回来。”
“我在家里等你。”他补充道。
方怀心脏都颤了,鼻尖有点酸酸的。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好的。”
方怀心里想,再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再当叶于渊的男朋友了。
他要当叶于渊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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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怀和《解读》的常驻嘉宾会和,上了飞机。《解读》的常驻嘉宾有两个人,一个仙风道骨实际是讲相声的中年人,叫老胡,另一个清秀温柔在W大教历史的网红副教授,叫李婉。
录制还没正式开始,三个人随意聊了聊,气氛都还是挺轻松的。
第一站是天市,林殊恒生命最后一段时间就是在天市度过的。之后会乘飞机去川省、再回到南市,沿着林殊恒的生命轨迹走一遍,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川省。
十四岁到二十六岁,林殊恒的十二年在这里度过。
“方怀是川省人吗?”李婉仔细打量他,之后笑了笑,“看着就像。”
方怀摸了摸鼻子,有点惊奇:“我是的。”
但很少有人猜得出来。因为方怀也不是在人群里长大的,方建国是什么口音,他就是什么口音。
方建国是一个平时普通话很标准,但情绪一激动就天津话、四川话各地方言掺着说的人。
李婉摸着下巴说:“我男朋友就是成都的,四川的男生好多都白白净净的。”
有些还特别惧内。
她看着方怀就像个宠女朋友……或者男朋友的人。下飞机第一件事是打电话报备,那语气宠的甜死个人。
还有之前银桦奖上大大方方地公布恋情。
方怀公布自己在谈恋爱的消息,当时其实是掉了一些粉的。
他一开始在《恒星之光》算是流量出身,粉丝构成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女友粉老婆粉,更别说他才刚过十九岁,这么早公布恋情对自己其实没多大好处。
但他的时间点又选的很巧妙。
直接在拿到银桦奖之后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因为银桦奖和海马奖的入围,女友粉的大面积脱粉对他的事业影响很小——他在商业上的形象已经转变了,现在不再是需要粉丝为爱充值消费的流量小生,而有不少人愿意为他的才华买单。
粉丝的成分也从低龄女友粉占主导,完成了一次向理智粉的转型。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只要他自己不作,粉圈是非会少很多。短期去看热度似乎是下降的,但对个人长远发展好处不少。
不得不说,很有魄力。
第二天,《解读》的录制和直播正式开始了。
直播是网络直播,和正式剪辑出来、要在央视上播出的剪辑版有相同点与不同点。剪辑版的素材来自直播和一些单独补充片段,而直播版的《解读》更加适合年轻人观看,趣味性和探索性十足。
比如今天就是由方怀手持摄像机,用第一人称视角直播。方怀之前培训过,手特别稳,几乎不怎么晃。
此时刚过八点,整个城市都醒了,有种北方城市特有的味道。
方怀李婉和老胡像三个来自由行的游客,背着包、戴着遮阳帽,在路边小店吃早餐。
“这是豆浆,”方怀握着摄像机,很严肃地给早餐一个特写,“这是油条,还有灌汤包。”
【哈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啊。】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这是乙酸甲丙醇试剂’一样。】
【慕名来观摩金树奖得主,声音也太太太好听了吧,我的耳朵要被苏掉了。】
方怀的手机倒放在桌面上,耳机防尘孔的挂坠是个小小的机器人模型。他又把镜头对准自己的手机说:
“还有,这是我家宝贝送我的。”
【……】
【Ptah限量先行PE01款,有钱人的游戏,告辞。】
【大早上喂我狗粮,谢谢你哦。】
【隔壁超市柠檬又降价了,大家快来吃呀!!】
方怀又笑了笑,才移开镜头,按部就班地让李婉、老胡自我介绍。老胡本来就是说相声,三个人性格都不闷,吃个早餐的时间仿佛说了一场相声,特别有天市特色。
吃完早饭才是重头戏,他们前往林殊恒生前在天市的宅邸,现在是个半开放景点。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那是个很小很普通的二层小房子,即使翻新维护过,也能看见破旧的痕迹。
“我们在林殊恒先生的旧居,”方怀说,“他在这里被幽禁了八个月,一直到以身殉国。”
【啊?原来这一期是讲林殊恒的吗?】
【我对林殊恒有点没好感……他好像是个强奸犯同性恋吧,还吸大麻,结果因为最后殉国就全都洗白了,理解不了。】
【有预感要吵起来了。】
【强奸是谣言吧,被人构陷的。他也不吸大麻,就是烟瘾而已。】
林殊恒本来就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
在录制节目之前,导演就单独让他录了一段访谈。导演问他:“你觉得林殊恒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怀几乎没多想,看着镜头说:“林殊恒是个英雄。”
而方怀到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他握紧了摄像机,往前走的同时,轻声说:“他是个英雄。”
方建国爱的人,是个英雄。
【我也觉得,林殊恒骨子里是个很温柔的人。】
【……英雄个屁啊,自己没文化就别乱说好吗?他除了为了保守机密殉国这一点之外,还做过什么好事?】
【客观的说,林殊恒是个比较有争议的人。】
方怀进了宅邸,顺着工作人员的指示走到地下室,轻轻握上门把手。
地下室是今天才决定对大众开放的,而方怀将会是除修复人员之外,第一个见到这里的人。历史拖曳着初夏的风与现世光阴重叠,有灰尘落在门把手上。
方怀轻呼出一口气,推开了门。
开门的吱呀声像是什么奇妙的药剂,与空气摩擦碰撞出化学反应的火星,在方怀大脑里激起很小的电流,忽然间拨开了什么,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带着潮气的风与多年前的画面纷沓而至。
——“叔叔住的地方很小,很黑,没有好玩的东西,你不一定会喜欢。”
——“你今年几岁。”
——“四岁,喜欢布老虎吗?”
那时候已经有电话了,但是没有普及。方怀记得自己那时候被方建国带到镇上,整个镇子有唯一一台拨盘电话,林殊恒的声音很低又很温柔。
方怀当时觉得,林殊恒住的地方,一定是个亮堂宽敞、冬天也不会很冷的地方。
一些零碎的画面拥挤着进入脑海,方怀还没来得及抓,它们就随着风很快又飘远了。
林殊恒生命的最后八个月在这里度过,这是个狭小到有些潮湿的空间,一张简单甚至简陋的书桌,墙上挂着地图,华国的完整版图被细细圈了出来,墙上挂着毛笔字:“复兴”。
书桌上的东西都保持着原样,几本书和文件重叠着摆好,有些文件早已破损了,塑封修复过。
坊间传言,林殊恒人生的最后八个月在天市花天酒地,嫖娼,吸大麻,在洋租界的小楼里醉生梦死。但此时看来,显然不是这样。
这小房间,说是监狱也不为过。单人铁床和很高又很小的窗子,他一个月才被允许出门一次。
而桌面上的文件,一共二十三封,全都是‘认罪书’。
卖国贼帮他拟定好、逼迫着林殊恒签字的认罪书,要他带着兵力和情报叛国投降,许诺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每一封的后面,都带着林殊恒写的——
‘林殊恒无罪’。
最后一封文件上的‘无罪’甚至是用鲜血撰写的,他手边已经没有笔墨了。
同性恋不是罪,爱国更不是罪。
书桌后面竟然就是一整柜子骇人听闻的刑具,生锈发褐了,但不难想象它们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怀很久没说话,弹幕也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过了许久,方怀忽然一声不吭地把摄像头给关了。
直播间切到摄影师的视角,从一到半掩着的门缝里,可以模糊看见少年的身形。他脊背挺直绷紧,瘦削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寥落,露出一小半英俊的侧脸,眼眶微微泛红。
方怀走到角落的置物架上。
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布老虎,它很旧很旧了,针脚凌乱笨拙,像是谁摸索着认真缝出来的,头顶的‘王’字歪歪扭扭。小老虎抱着一封布做的信,信上也缝着几个字。
“给方小朋友”。
它不知道它等的人会不会来,但还是执拗地缩在灰暗的小角落等,仰着头等。
现在它等的人终于来了。
只是迟了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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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方怀回到酒店,呆了很久没回过神。
一方面是因为林殊恒的经历,而另一方面……
他竟然真的活了八十年以上。
他只觉得这完全没有任何真实感,他对自我存在的认知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那记忆清晰的一点都不像造假,他记得自己对电话说‘今年四岁’,更记得那是全镇唯一一部拨号电话。假如他真的是一个普通的十八岁的人,他四岁的时候,电话怎么说也早该普及了。
方怀非常怀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叶于渊会不会觉得他奇怪?
“……”
方怀很快设身处地想了想,如果叶于渊不是正常人、而是个拥有很长寿命的人,自己也并不会觉得他奇怪。
只是会遗憾。
不能和叶于渊一起变老,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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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市的下一站是川省,录制完节目,方怀就跟节目组请了假。
他想回家一趟。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四岁到十一岁,七年都是在山里过的,后来出国了。
……为什么要出国?他有记忆起,方建国就带着他离群索居,又是为了什么?
方怀以前都理解不了,现在好像隐隐约约懂了。
如果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时间在他身上的流速缓慢,那么他们在人群中生活,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十一岁那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怀请假的事情没有跟任何人说,甚至经纪人也没有,甚至跟叶于渊也没说。他先坐大巴到县城,再从县城换摩托车,最后摩托车无路可走了,换牛车。
“娃儿是住山里的?”赶牛的大叔虚着眼睛看他,“还是来扫墓撒。”
“我住山里头。”方怀用方言说。
他看了大叔几眼,觉得不对。大叔看上去六十好几了,笑眯眯的,眼角有个月牙形的疤痕。
有点眼熟。
“龟龟,”大叔又看了两眼,惊叹说,“娃儿,你公爹是不是叫方……方怀嘛?你和他长得好像哟。”
方怀:“……”
这个大叔方怀小时候还见过,是镇上屠户的儿子,当时他和方怀差不多大。
亲身体验和承认是两码事,方怀的世界观都要崩塌了,太不可思议了。
“你住上面?最近不要经常往山里头去,”大叔又乐呵呵地说,“不安全撒,好像有逃犯。”
“谢谢。”方怀没太在意。
最后一段路只能用两条腿走,方怀爬上山,找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快入夜了。
小院子用木桩拦起来,原本是耕地的地方已经长满了荒草,小木屋虚掩着,后院还堆了发霉的干柴。
他给鱼做的玻璃缸被搬到室外了,和以前狗狗睡的窝一起摆在门边。
像是有看不见的钢绳勒紧了胃部,腹腔一直到心脏都是酸涩的。
方怀有点不敢立刻进去,快入夜了,山里的晚霞好看的不可思议,微光盛在湖面上,漂亮得能拍纪录片,山茶花开了。方怀剥开一颗棒棒糖,绕过住了接近十年的院子,往院子后面的湖走。
湖是活水,以前大旱的时候干了,后来又慢慢涨回来,挺深的,方建国以前总跟方怀说有水怪。
方怀爬到湖边的树上,叼着棒棒糖。
他视力好,忽然看见湖边放了些东西,有手机和袋子,像是有人活动的痕迹。
方怀仔细回想一下,忽然想起大叔说的‘有逃犯’,心里咯噔一声。
他想给叶于渊打个电话,想了想,最后还是打给了石斐然。
“喂?”石斐然几乎是立刻就接了起来,“方怀,你在哪里啊?请假了不跟我说?叶总平均十分钟打我一次电话,急的快报警了,你……你去干什么了?”
“抱歉,现在情况有点特殊,我在……”
夕阳从地平线上一点点沉下去,整片湖波光潋滟,晚风里带着山茶花的味道。就在暮色最后即将暗下去时,无名的山风骤起。
方怀的话忽然停住。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他对上了一双暗金色的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