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 南郊区孤儿院。冬天天黑的早, 五六点的时候红云就铺满了天边。
方怀踩着自行车,顺着小巷子一路往前,他本身腿就长,踩单车的模样很帅气,衣角被风掠起,在七拐八拐的小巷子里竟然比坐在车上、跟拍的摄影师还要快。
方怀在孤儿院外停下自行车, 一手仍搭在把手上,单腿支地。
这里的设施还没有翻新,保留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样子。孤儿院旁边违章搭的教室紧挨着巷子, 几扇玻璃窗蒙着薄薄的雾气,小孩子的笑闹声传出来。
叶于渊脊背挺直,宽肩长腿, 穿着有点旧围裙就像个来支教的帅气实习老师,正低着头在给小孩子们分晚饭。从方怀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暮色从他身后淡淡透过来,有种富有烟火气的温和与英俊。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抬了抬视线,两个人对视半晌。
叶于渊跟身边另一个老师淡淡地交流了两句,放下手中的勺子, 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
“什么时候下班呢?”方怀拨了拨自行车的铃,随着小朋友喊他, “叶老师。”
叶于渊垂着黑曜石似的眸子, 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微扬了扬眉,竟然配合着方怀说:
“还有十分钟,方同学有事?”
“叶老师,你男朋友在门口等着接你下班,”方怀弯着浅色的眼睛看他,一本正经认真地说,“他刚刚拜托我问一下你,今天想不想他?”
方怀谈起恋爱来简直像是有天赋,无师自通。
叶于渊沉默一阵,声音低了些。他像是不好意思,喊了少年的名字:
“怀怀。”
他快招架不住了,这样的方怀太……
两个人一个站在室外,一个人站在室内。方怀不打算进去。孤儿院的小孩子有些是比较特殊的,陌生人贸然进去不太好。
叶于渊背后是喧嚷嘈杂的环境,蒸腾的水汽与烟火,方怀身后则是一大片寥落空档的街道。
方怀当他不好意思,立刻不再说下去了,说:
“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不急。”
叶于渊顿了顿,微一点头,果然转过身往回走了两步。
方怀轻轻呼出一口气,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刚要下自行车去停车,就见叶于渊忽然转过身,几步走到他面前。
风声停滞,方怀眼睫颤了颤。
叶于渊借着屋檐投射下的了阴影,一手撑着窗户沿,一手扣住方怀的腰,俯身吻了吻他。片刻后,叶于渊的嗓音微哑,在方怀耳边低声道:
“怀怀。”
“叶老师……”
“他每一天都很想你。”
“……”
半分钟后,叶于渊耳畔发烫,轻咳两声,有点僵硬地走回去继续分发晚饭。方怀站在原地,呆了呆,片刻后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和同样发红的颊侧。
谈恋爱……真要命。
.
二十分钟后,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冬天本来不该下这种雨,但它的确来了,还来势汹汹。冬天下暴雨比下雪还有可怕,冰锥子似的水珠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砸。
车被拦在小巷子的路口,开不进来,方怀和叶于渊要自己走出去才行。他们还没出孤儿院就下起雨,转瞬间半身衣服都湿了,不得不在一边的屋檐下面躲雨。
叶于渊先帮方怀处理了一下半湿的衣服,让他在避风口坐着,才自己走到信号比较好的地方给秘书打电话:
“在巷子里。嗯,送两把伞……”
方怀在一边看他,看了好久,突发奇想地走到叶于渊旁边。
因为下雨,天色彻底暗了。
叶于渊:“?”
他垂着眸子看到,眼神在问怎么了?
方怀仰着头,亲了他一下,说:“公平一点。”
叶于渊:“……”
汪强还在那边说:“喂?叶总,具体位置是——”
叶于渊按掉了电话,轻呼出一口气,对方怀低声道:
“怀怀,过来。”
方怀正低着头,在拧衣角的水,闻言茫然地抬头:“?”
叶于渊走到他面前,俯身把少年整个人抱到怀里,那姿势像是想把他揉到怀里再亲一下。
方怀:“……”
他心脏一时狂跳起来,有点期待又有点怂。
真的吗?不要吧??
还好,一切都还没能付诸行动。
两个人都听见了不远处,小孩子的聊天声和小雨靴踩着水的声音。
方怀不好意思极了,颊侧发红、蹭地站了起来,叶于渊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沉默片刻,抿了抿唇。
他们有些尴尬地站在屋檐下,看着那几个小朋友哒哒踩着水往前跑。那些是孤儿院的小孩子,穿着统一的柠檬黄色小棉袄和雨靴,像一群可爱的小鸭子,中间的小孩撑着一把大大的伞。
方怀一开始以为他们在说笑,等他们从面前走过,才发现不是。
一个小男孩穿着灰扑扑的袄子,格格不入地勉强跟在后面,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雨下面。其他的小孩里有几个在推他,有几个在大声嘲笑他:
“赵宇龙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有风扇,一扇扇到火车站。”
不难想象,那个灰袄子的男孩就叫赵宇龙。
他被别人推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在雨水泥泞里。
“你们等我一下,”小男孩在雨水里像是哭了,整个脸都皱起来,双眼通红的,“我做错了什么嘛?你们说啊。”
没有人理他,最后他还是低着头努力迈着步子赶上去,挤在伞下,另外那些小孩子嘲笑得更大声了。
“……”
方怀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那群小孩子,唇边的笑容一点点褪去,最后完全没有了。
在看到灰袄子小男孩被差点推到的时候,他的掌心攥紧了,有几秒根本压抑不住的生气。
小孩子在大部分人的眼里,都是天真、可爱与不谙世事的,但实际上呢?
从幼儿园就开始有校园霸凌,小孩子的残忍有时候比大人要更加可怕,他们没有道德与是非观念的约束,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过分。
一直到那些小孩消失在屋檐下,方怀才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
……怎么说呢。
他当然可以刚刚就站出去,呵斥那些小孩子,教导他们这么做是不对的,再把那个灰袄子小男孩安安全全地送回屋里。这样伸张了正义,也帮了别人。
“但那样是没有用的。”方怀闷闷地说,“等我走了之后,他们只会觉得,自己的丢脸都是赵宇龙造成的,欺负他欺负的更厉害。”
人到这时候才会觉得自己的渺小。
方怀小时候认识一个男孩子,在他们的大家族里,也是被这样欺负的存在。
方怀帮了他好几次,后来却发现,每一次之后,那个男孩子身上的伤痕越来越严重,青一块紫一块的,才知道是别的小孩把怒火加倍发泄在他身上了。
叶于渊沉默片刻,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
他们把事情反应给了孤儿院院长和老师,方怀又给‘赵宇龙’留下了一个小本子、电话号码和一些钱,才离开。
方怀一直到回去都是走神的,显得有点难过。回到信号小屋,在饭桌上,也是一反常态的话少,吃完饭他一个人闷在厨房里洗碗,之后就上楼了。
殷婉悦:“崽崽怎么了?”
“……”
没有人回答她,大家也都听奇怪的。方怀的人格总体是很乐观的,这原本很难想象——因为他从一开始就遭受了许多不公正乃至诋毁,一般人或多或少会有点不平衡的心思,但他没有。
他本质上是热爱生活、也热啊这个世界的,很少展现出负面情绪。
至少殷婉悦和他相处这么久,从来没听方怀说过别人任何一句坏话或者抱怨,他不赞成某件事的时候,一般会在维护对方颜面的条件下当面指出。
这听起来很平常,但其实很多人都做不到,是挺难能可贵的一项品质。
叶于渊沉默片刻,跟众人道别,也上楼去了。
室内的氛围有些莫名,最后还是殷婉悦挑起了话题:“封影帝,恭喜恭喜,祝《霜冻》票房破纪录。”
封朗原本心不在焉地在往楼上看,此时才收回视线,笑了笑:“谢谢。”
《霜冻》的预告片播出后,反响有些出乎意料。
其实林升云他们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这种题材的偏文艺片,主要是奔着拿奖去的,观众反响可能不会很高。
但出乎意料的,放出预告片后统计数据发现,讨论度竟然不下同期几部巨资打造的商业片,甚至还隐隐有超过的趋势。
也许是现在观众的口味也在随着时代变革,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要特效、宣传与演员到位,再烂的片子也会买账。现在社会意识形态的方方面面都在变革,真正优质的作品,无论是什么样的外壳,都会有人买账。
《霜冻》的预告片很短,但是从配乐到画面都无比出色,几个镜头也能窥见其艺术张力——封朗的实力一向是过硬的,而除此之外令人讶异的是,方怀表现的竟然很不错。
其中‘林殊恒’在画室里跪下吻玫瑰的那五秒镜头,被截成gif在网上疯传,日了不少路人。
因为这个镜头,有人给方怀起了个昵称叫‘小王子’。因为小王子在自己的星球,种了一朵玫瑰。而画面里的方怀穿着亚麻白衬衫,发梢微卷,白皙又英俊的模样,也的确很像小王子。
【所以《霜冻》什么时候上映???不上映为什么要放预告片吊我的胃口555555】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期待一部文艺片的上映。】
【来心动的信号这里看看我家小王子!】
【徐枢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23333之前谁口口声声说《霜冻》是他不要的垃圾来着?】
的确,徐枢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在看完预告片的那一瞬间就知道,《霜冻》这部片要大卖了,很可能会票房和大奖双丰收。他演戏演了十年,这点商业嗅觉还是有的。
“我不甘心。”徐枢放下手机,面容都有点微微扭曲了,“……凭什么?”
他有点荒谬的想,凭什么?那些明明是他的。
以方怀自己的实力,不可能演成那样,一定是林升云、乃至封朗手把手教他演,把每一个细节都给他说的清清楚楚,说不定还亲自演了一遍示范,方怀才有了镜头里那样惊艳的表现,其实但凡真正要他自己演,肯定就露馅了。
但观众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自己看到的,眨眼间在微博上快把方怀吹成天降紫微星了。
徐枢差点气疯了。
与此同时,北市,一辆飞机缓缓降落。
三十岁出头的中年男性下了飞机,他微微秃顶,啤酒肚,模样和善,是个典型的中年大叔长相,像是出门买菜就能遇见的人。
但是,但凡对当代电影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这么想。
他叫张团圆,西班牙籍华裔,前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大前年的最佳导演奖都是他所执导的电影,年龄不大,奖项不少,因为才华横溢,在圈内的地位甚至比林升云还要高。
这次回国,是来为他的新电影《无名之曲》选角。
他心目中已经隐约有了人选……不过,还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
叶于渊回到房间的时候,看见他家大男孩抱着一把尤克里里,开着一盏小夜灯,有点孤独地在弹唱。
方怀唱的是首爱尔兰民谣,似乎是讲小孩子在思念远行的父母。
方怀情绪不佳的时候,并不会对别人发泄情绪或者倒垃圾,就自己闷闷地憋着,唱两首歌消化一下。
叶于渊站在门口,安静地听。
他的话少,也知道方怀其实不需要安慰,就这么沉默地陪着他。
一个小时后。
方怀洗完澡出来,抱着自己的枕头,走到叶于渊床边,轻轻地问他:
“宝贝,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叶于渊:“…………”
他沉默了片刻,把床边的大男孩抱进被窝里,嗓音发紧,有点艰难地道:
“可以,但别叫我——”
“宝贝?”方怀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无比自然地亲亲他的下巴,“你不喜欢吗?为什么?”
他昨晚查的资料里,百分之八十的人表示,被自己的男朋友叫‘宝贝’或者‘宝宝’,会非常开心。
“怀怀,”叶于渊似乎有点紧张,腹肌都是绷紧的。他从身后抱着方怀,不敢抱得太紧,低声说,“应该是我叫你宝贝。”
“但是我想这么叫你,”方怀莫名的执着,认真道,“因为你是我的贵重物品。”
说完,有点期待地看向他。
叶于渊:“…………”
这又是从哪里学的……土味情话?
叶于渊沉默一阵,最后只好吻住他,阻止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十分钟后。
“宝贝……”方怀想了想还是改口,闷闷地问,“叶于渊,你小时候被欺负过吗?”
今天傍晚看见的事情,对他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方怀想了很多。
他其实也不是高尚的圣人,想要拯救每一个人,那不切实际。他看着那个穿灰袄子的小男孩,有那么一瞬间,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叶于渊小时候说不定也因为不合群,被欺负过。
他捧在心尖上还来不及的人,却那么被人推着嘲笑着,在冰冷的雨天差点摔进泥泞里。他不能接受这样。
叶于渊一时没回答。
许久后,才低低地道:“怀怀,我不骗你,有过。”
方怀呆了呆。
“但现在回想,”叶于渊顿了顿,补充道,“不会……难过。”
以前不知道一切的曲折与苦涩都是为了什么。
后来想想,或许是为了让他遇见方怀。
因此不难过了,甚至有些庆幸与患得患失——比起他得到的,他付出的似乎还显得不那么够,以前尝过的苦楚都轻描淡写一般地过去了。
方怀没说话,片刻后转身,抱住他。
“但是我难过,”他的声音里带着些鼻音,像是难过极了,说,“我心疼。”
月色穿窗而入,室内开了暖气,在落地窗玻璃上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叶于渊说不出话来,他又想吻他。
但在这个时候,忽然感觉到指节上微凉的触感。叶于渊怔了怔,伸手看了看,手指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枚……戒指。
模样有点古朴,但并不俗气,是玉石雕琢的,戒指的内圈刻了一个小小的‘方’字。
叶于渊嗓音发紧:“……嗯?”
方怀也有点紧张,看着他说:“这个是——”
他们方家,祖传的戒指。
一般传给……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