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中, 有微弱的火光亮起。
入口已经被完全堵住, 只有一点点水珠渗出,鼻端能嗅到混着铁屑味的潮气。方怀闭着眼睛,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冷——衣服全都湿透了,贴着皮肤,凉意一点点渗到骨头里。
忽然那一阵寒冷又都被驱散。
贴着皮肤的湿衣服被褪下来, 那股温热的光亮凑近他,将皮肤上沾着的水一点点烘干。那个人的动作并不熟练,笨拙又小心翼翼帮他套上了一件烘干好的衣服。
那一件衣服明显不是少年的尺寸, 袖口直接盖过了手指,下摆长到大腿根,让他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方怀身材并不羸弱, 经常性的锻炼让他有一副修长有力却不夸张的好身材,瓷白的皮肤,腹肌薄而分明,穿起白衬衫和马靴时尤其像骑在马上英俊又夺目的贵族小公子。
“冷……”
他蹙着眉低声嘟囔,嗓音里夹着些鼻音和水汽。
他身边男人立刻紧张起来,他顿了顿, 俯身探方怀的额头,所幸没有发烧,只是着凉了。
哪里知道, 少年一碰到热源就下意识地向他靠拢, 钻进他怀中, 找了个最合适的位置安稳躺下,皱紧的眉头一点点展开,睡熟了。
他身边那人浑身僵着,连呼吸都屏住,紧张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蜷着的指尖一点点松开,他抿紧了唇,把方怀更加往怀里抱了些,不再留一丝缝隙。
“……”
希望他醒来时不要生气。
那人低叹一声,熄灭了火柴。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整片空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
等到方怀再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只觉得维持一个动作太久,有点不舒服,到没有觉得太冷或者哪里疼。
他翻身坐起来。
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回笼——从台风骤临,到海水倒灌的停车场,再到一点点漫上来的海水。记忆停止在海水没顶的下一秒,有人抱住他,带着他往上浮。
……他还活着。
方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的确是温热的,能够活动。他的确还活着。
一种说不上什么感觉立刻就攥住了心脏。他一瞬间有些茫然,又有些劫后余生的过度惊喜,胸口堵着更多酸涩的东西,绝不是单纯的开心。那种感觉很复杂,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的人都懂。
毕竟,谁都想活着。
但方怀也并没有沉浸在那情绪里太久,他仍然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是什么情况,不能掉以轻心。他向着整片空间唯一的亮光看去,忽地一愣。
“叶于渊?”
那人上半身露着,衬衫的扣子已经坏了、只能敞开,宽肩窄腰,皮肤是接近玉的冷白色。他很高,靠墙坐着,漆黑的眸子垂着,眉眼在熹微的光亮里是一道略显冷淡的墨色,发梢还没干透,水滴顺着侧颊淌过脖颈、锁骨。
是叶于渊。
他坐的离方怀有些远,像是在避着他什么,很低地嗯了一声。男人神色有些疏离地与方怀对视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而方怀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方怀怔怔地看着他,胸膛的起伏一点点加剧。
叶于渊按灭了手中的火,整个空间彻底暗了下去,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潮湿的空气里,有很淡的烟草和血腥味,混在雪松的清冷味道里,几乎嗅不见。
“你的衣服还没干,”叶于渊食指蜷紧,片刻后淡声道,“稍等一下。饿了——”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他们所在的空间并不大,方怀一米八的身高并不能完全站直。他站起来时还踉跄了一下,不等叶于渊有所反应,跌跌撞撞地几步迈来,俯身半跪下。
他抱住了叶于渊。
叶于渊呼吸骤然一滞,大脑里的话全都消失了。
狭小的空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方怀急促的呼吸声。他的呼吸不是剧烈的急喘,而更像是压抑着什么、像是溺水的人攀到了一根浮木。
他半跪着抱住叶于渊,手指很用力,指节甚至有点泛白。
他颊侧贴着叶于渊的脖颈,能听见这个人脉搏的一下又一下的鼓动,温热沉着,渐渐成为了整片天地里唯一的响动。
方怀嗓子里一阵又一阵痉挛,大脑里一片嘈杂。空气里夹在着海水的潮气和腥味,铁屑味和烟草味混在一起。
心里积压了数小时的惶恐与绝望在此时爆发。
“叶于渊,”他心里一时涌出了很多话,嗓子发紧微哑。然后少年垂下眼,借着一点点很淡的光看着叶于渊,他的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浸水的棉布,让他的呼吸都困难极了。
他的声音很闷,嗓子几乎是哑的:
“那个人去世了……还有一对夫妻……我,谁也……”
谁也没救成。
“方怀。”
叶于渊沉默片刻,伸出手,不太熟练地从他的后颈安抚性地抚摸到脊背。
“那不是你的错。”他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叶于渊抬起眼睑,认真地看他。他们鼻尖几乎要触到一起,方怀身上是少年特有的很淡的味道。
太近了,他害怕方怀听见他超速的心跳声。
男人垂下眼眸,沉默地看着墙缝里生长出的杂草。他唇角微抿,问:
“你呢?”
“……害怕吗?”
方怀许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看着他,眼眶微红。他说:
“我很害怕。”
一个人在潮湿漆黑的地下停车场,以为自己‘救’出的人早就死去多时,一个人眼睁睁看着海水没过口鼻、呼吸被剥夺。
他很害怕,也很恐惧。
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方怀愿意对别人坦诚自己的懦弱与狼狈。说出口的那一瞬间,被攥紧了的心脏骤然松开,压抑的情绪决堤。
叶于渊微仰着头看他。
他们从来没有靠的这么近过。叶于渊靠墙坐着,长腿分开,而方怀就半跪在他的腿间,俯身拥着他,近到呼吸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他能够看见方怀的眼睛,很干净英俊的模样,眼眶通红,不设任何防备地看着他。
叶于渊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不去吻他。
片刻后,男人唇角抿紧,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他的右手背在身后,掌心是被玻璃滑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伤口有血洇出来、被烟草堵住,周围隐隐有银色的鳞片浮现。他浑身僵着,片刻后笨拙地伸出左手拥住少年,回应了这个拥抱。
“别怕,”他把方怀整个人抱在怀中,声音低沉又很温柔,糅在安静的夜色里一点点铺开。
他在少年耳边一字一句道:
“别怕。”
“我……”
“我在这里。”
.
二十分钟后。
他们并没有出去,还在停车场里。从方怀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接近五个小时。
台风是今天上午九点改道向Z市的,风力强,但移动速度非常缓慢。中午十一点正式登陆,而这个酒店靠海、几乎台风一登陆海水就开始大面积倒灌了。方怀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两个小时,车停的靠外、能逃生的人基本都逃了。
困在里面的人大多都是停的太靠里面,要么是被水压挡住打不开车门,要么是打开了车门、却没重叠的车堵着出不去,凶多吉少。其实方怀进来前已经想到了这个情况,但他还是来了——他只是想,万一呢。
万一那个说着‘救命’的人还活着,万一他们还抱有一线希望、挣扎着等谁去救。
人在那个情况下真的想不了太多东西。方怀到现在冷静了下来,心里还是留着点东西、他收到的那个小鸭子上面‘救命’的纸条,明明是个小孩子的字迹。
但他并没有发现小孩子的尸体。他心里留着一线希望,每一寸都检查了,他既怕自己是找漏了,又希望那个孩子还在哪个角落躲着、安稳的活着。
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靠近天花板的一个通道,构造狭长,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一个铁质的不锈钢板挡住了入口,密封性竟然很好,能感觉到整个停车场已经被海水灌满了,只有一点点水从缝隙里渗进来。
通道内氧气有限,食物和水也有限。刚刚脱离了一个困境,很快又陷入另外一个——不知道多久才能等来救援,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我刚好在附近出差,”叶于渊解释道,“进来找你的时候,刚好看见了本子。”
地上摊开着一个本子,已经湿透了,是林殊恒的笔记本。当然这都是谎话,几个小时前叶于渊还在南市开会,这些都是不能跟方怀说的。
之前,叶于渊时不时点起火柴给方怀暖一暖,他醒来之后就灭了,因为燃烧耗氧,这里的氧气并不多。
其实本来不应该这样。
但是……
叶于渊食指微蜷,收拢了掌心,掩住伤口。
方怀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他仍然是抱着叶于渊的姿势,耳边听着对方的心跳,有种劫后余生的疲倦感涌上来,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
灾难当前,人与人的距离会无限拉近。如果放在平常的时候,方怀是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他没有思考很多。
他喜欢被叶于渊抱着时候的感觉,对方像个很熟悉可靠的长辈,又或者……他侧着头去看叶于渊的眉眼,只觉得他今天好看极了。
怎么会有女孩子拒绝这样的人?死亡的威胁暂时褪去,方怀大脑放空,开始东想西想了。
叶于渊知道方怀在认真地打量他。
他喉咙有些微微发紧,耳畔几乎瞬间就泛红了,但他并不能说,只能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睛。
“叶于渊,你跟你喜欢的人告白过了吗?”方怀问。
叶于渊沉默。
片刻后,他有些艰难道:
“没有。”
“我……不敢。”
他垂眸看着方怀,心里一时间有某种情绪汹涌。他回忆起不久前在水底吻住他的触感,呼吸都不稳了。
“为什么啊?”方怀简直不能理解他的自卑感从何而来,眉头扬了扬。
叶于渊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方怀继续说:
“我之前还想着参加你的婚礼,等你的小孩出生——对不起,你不喜欢这个话题?”
叶于渊掌心猝然收紧。
他很久没有说话。片刻后才扯了扯唇角,说:
“我不会有小孩。”
方怀是个很通透的孩子,他虽然不知道叶于渊为什么不高兴,但还是照顾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讪讪地‘哦’了一声,气氛一时尴尬。
“你受伤了吗?”
方怀忽然问。
他小腿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血也早就止住了,但他鼻尖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叶于渊淡声道:
“没有。”
方怀‘唔’了一声,浅琥珀色的眸子隔着很近的距离认真地打量他,片刻后说:
“你在说谎吗?”
“……没有。”叶于渊轻咳一声。
“我自己看。”
方怀把很久以前的那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叶于渊微微抿唇,一时哑口无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小朋友这么记仇?
但他又觉得,记仇的方怀也格外让人喜欢。
方怀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右手,摊开他的掌心,看见了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好像是被玻璃划伤的,愈合了一点点,但仍然在流血。
方怀:“……”
他心脏忽然有些酸涩的疼,不是很强烈,但的确让他很难过。
方怀垂着眼睛不说话了。
绷带和应急处理的药被叶于渊用来处理方怀小腿上的伤口,此时所剩无几。叶于渊是捡笔记本时顺便拿了一包香烟,撕开把烟草覆在伤口上止血,当然没什么大用处。
“不疼。”叶于渊面不改色道。
更何况他们的确没有处理的绷带和药。
叶于渊手指动了动,刚要收回手,忽然感觉不对。
他的呼吸停滞了几秒,下一刻,心跳声忽然不稳。
掌心有微微湿润的触感,简直像是有电流与烟花骤然亮起,流向每一寸血液。
——方怀帮他擦去血迹后,低着头,舔了舔他的伤口。
.
与此同时。
Z市的台风仍然在肆虐,虽然已经在抢险救灾,但水电没来,信号仍然断断续续。在酒店一楼,大家都在井然有序的忙碌这,把物资发往各处。主要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在忙,但剧组过来的人、来送笔记本的人也在帮忙。
而在《霜冻》的拍摄基地,大家也在救灾,每一个人都在尽自己所能帮助自己的同胞共渡难关。
信号断断续续。
有人录制了视频上传,本来以为信号不好不会成功,却没想到真的上传成功了。早就有人看见了Z市红色台风预警的消息,一时间都涌到了视频下面。
【啊啊啊啊啊刮台风了,熏疼我老公呜呜呜】
【大家都在救灾啊,《霜冻》剧组好有爱。不对,崽崽在哪里?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之前听说他跑去Z市那个酒店了,好像是有事情。那边的视频也有人传……我没看见方怀在哪里。】
【怕不是贪生怕死躲起来了。就他的命珍贵,别人都是贱命一条?大台风天大家都忙着抢险救灾,他一个大老爷们躲起来?!剧组那边连女演员都在收集物资分发,凭什么方怀搞特殊。】
好几个视频的确都没看见方怀的影子。粉丝知道方怀不是那种人,但是……他究竟在哪里?
比起最坏的猜想,他们倒宁愿是他‘贪生怕死’躲起来了。
许多人心里都凝着乌云,心情一点点沉重。而那些键盘侠反倒欢快起来——甚至有人黑进了酒店的监控系统,发现方怀的确没有在救灾,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于是键盘侠愈发确定他是躲起来了,各种节奏带的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