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垂下眼睑的那一瞬间,在场的许多人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方怀的气场,不一样了。
有几个评委放下手机,坐直,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任平则眯了眯眼。
那种变化并不强烈,但的的确确不一样了。如果说从前方怀这孩子给人的感觉是干净、天真而无害的少年感,但仅仅在闭眼的那么短暂一瞬间,有什么已经变了。
他眼睫上盛着熹微的光,整个人安静下来。
他没有笑,神情很专注,却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好像忽然有种莫名的吸引力,空荡荡的整个体育馆完全变成了他的主场,连空气的流速都骤然放缓,尘埃一点点堆叠着飘落。
方怀闭着眼睛。
视线全黑时,听觉便更为清晰。他远远听到露水从草梢滑落、行人说笑、一只野猫踩着小瓦片行走的声音,很快那些声音又尽数消失。
他像是站在一个隧道里,周围有关城市的一切声音渐渐褪去,数年前的山风再一次掠过他的眼角眉梢,他听到了许多年前久远的歌。
方怀喜欢唱歌。
很喜欢。
崽崽歌只是他随意编的一首,因为唱的多,所以熟练。但这并不是他编的唯一一首。
远远不仅这一首。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灵感总会从各种地方冒出来,有时是墙边的一片青苔,有时是落雨的屋檐,有时是养过小动物柔软的肚皮。
许多旋律一一流转过,在一片安静的空旷中,一段特殊的旋律浮上脑海。
那是一首很温柔的歌。
它有关微弱的心跳与呼吸、初夏时晚来急的一场雨、与生于微末中不甘消亡的生命。
很多年前,方怀在初夏傍晚的雨中,捡到了一只小动物。那只小动物脏兮兮的,心跳弱到几乎听不见,只一双湿润透亮的眼睛不甘而执拗地看着他,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
那天晚上,小动物睡着之后,方怀坐在它身边等方建国回家,脑海里忽然浮现这段旋律。旋律迅速成形,自我编织,不消片刻便成了一首歌。
也就是这一首。
闭着眼的少年微微启唇,唱出第一句:
“当所有柔软一丝一缕编织成梦——”
只这一句。
所有评委的耳边几乎如同有电流划过,瞬间从耳根一路酥麻到背脊!
太干净抓耳的声音,如此特殊少见的少年音色,清朗却又不会过于单薄,曲调被特殊的声线晕染出无尽的余韵悠长,只一句,就把人带入了特殊的磁场之中,随之共振。
像是万千泉水忽然涌流向大海,又像是所有雨水一齐倒灌。
其中一个评委的手机差点没握住,另一个评委喝的一口水卡在喉咙里,而总评委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眼睛。
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是看过网上那段很火的视频、也听过《崽崽歌》的。《崽崽歌》已经足够让人惊艳了,但那时的嗓音,却远远没有达到如今这种令人震撼的程度。
方怀在以所有人都没想象到的速度成长着。又或者,这就是他本来的实力?
任平也呆滞了一瞬,下一瞬,面色就铁青了。
如果只是《崽崽歌》状态的方怀,他有自信自己的表现完全能够吊打……但是,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
连评委看向任平的眼神,都带上了不少怜悯。
方怀正在唱的这首歌,并非民族风与古风,曲调更偏现代一点。但那和任平歌曲的侧重点都是一样的,干净、柔软。
而方怀的特殊音质在干净这一点上完全超过了任平,方怀的歌比起任平各种混杂的古风串烧又更添一丝深沉意蕴,是个能引起人灵魂共鸣的曲调。
简单来说,任平不仅被方怀完全碾压,就连他原本的优点,在方怀这副逆天嗓子的衬托下、竟然完全变成了缺点!
任平的面色隐隐发青,像是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面庞都嫉妒的微微扭曲了。
方怀唱成这样,要不是自己亲眼见着,他都要怀疑对方是在假唱了。不然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农民工、没经过任何的系统学习和训练……说是天才也不为过。这么小概率的事件,凭什么就是他方怀啊?!
但任平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想,唱的再好又如何?方怀既没有才艺,还是个穷逼。这个时代资本至上,一个穷逼农民工,给叶总提鞋都不配……
方怀的歌声还在继续。
评委们已经完全被吸引住,甚至没空多给任平一个眼神。
唱到第三句,方怀终于睁开了眼。他站在空旷安静的体育馆内,声音一层层回荡着,如同反复鼓动的心跳与呼吸。浅琥珀色的眸子水洗过一般干净,在眼睑一点点掀起的同时,葳蕤生光。
这是写给他养过那只小动物的一首歌。
它叫《心跳》。
评委安静地听着,有人随着歌声一点点打节拍,有人闭着眼品味。而总评委听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两年前在国外听见过的一段旋律。
尘埃缓缓飘落。
在方怀唱歌的同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放慢,所有人几乎都被他带入了特殊的磁场与节奏里,有那么一瞬间,听到了远方一点点拍打在屋檐上的雨声,听到了微弱的心跳与呼吸。
但那旋律又并不平淡乏味,它在缓慢地氤氲着情绪,从一开始的柔软逐渐如干燥温热的柴火燃烧起来,逐渐炽热,一直到推向高潮——
就在副歌来临的前一秒,任平忽然重重的咳嗽一声。
“时间,”他面色难看地指了指手表,“两分钟,到了。”
评委:“……”
方怀:“……”
歌声戛然而止。
刚刚还被雨声潮气所包围的体育馆,在歌声消失后,忽然又回复了乏味平庸的模样,静的可怕。
其中一个评委勃然大怒,直接拍桌站起来:“你他妈——”
“好了好了。”
马上被别的评委拦住了。
任平做的事情虽然有些僭越,但的确无可厚非。本来就是有时限两分钟的,任何选手都是两分钟,给谁延时都不公平。
但方怀的那首歌完全拉慢了时间节奏,仅仅几句就把人带入了他的主场,体育馆的地板都变成了青石板,一闭上眼睛还能闻到山雨晚风的潮气,像在氤氲着一场无比绮丽夺目的雨后日落。
而就在副歌即将到来的时候,被打断了。
……说句不好听的,这感觉不上不下的,让人心里憋着口气,跟阳痿了似的。
也难怪那个评委生气,周围许多评委的面色都不大好看,但又没有理由骂人。
不远处。
就在方怀唱歌的同时。
一辆迈巴赫在体育馆外安静地停下,车门打开,一人沉默地走下车。
这周边是专属通道,清过场,也因此没有闲杂人等围观。
少年独特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小门缝中倾泻而出,带着初夏山雨的潮气,裹挟着一阵干净的晚风,好听得有些不可思议。
叶于渊一言不发地站着。
他垂了眼眸,漆黑的眸子中一片淡薄的雾气弥漫。此时南市正是开白玉兰的季节,几片花瓣落在他肩上,而叶于渊却一无所觉。
他沉默而认真地听着那歌声。
秘书汪强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能感觉到,叶总的心情似乎非常复杂。
他们原本是要去赴某个饭局,中途停了车。一开始听到歌声时,汪强能感觉到,叶总应该是心情不错的的。但后来他下车细听之后,情绪又一点点低落了。
不过,那歌声的确很好听。汪强自己听着,都忍不住入了神。
忽然,一直沉默着的叶于渊低声道:
“这首歌叫《心跳》。”
很好听。
但不是写给他的。
思及此,男人漆黑的眸子一黯,薄唇微抿。
“噢。”秘书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老板的神色。
“……”
叶总的眼神,怎么……有点委屈?
.
海选结束,方怀和任平从体育馆内走出来。
往外走的时候,任平一边面色铁青地瞪着方怀,一边在心里反复自我催眠,他跟自己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拿一个农民工来当对手,不是掉份儿吗?
方怀:“……?”
“你眼睛不舒服吗?”方怀想了想,善意地提醒道,“有点红。”
是真的有点红,布满血色,看着就有些疼。
任平:“……!”
这是在变相骂他红眼病吗?!
他气得更哆嗦了。
外面的选手对里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看两人出来脸色不对,心里都有些奇怪。
感受到别人的视线,任平迅速冷静下来。
他的大拇指磨挲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就是机缘巧合得到的Ptah限量版智能表,心情总算平复了些。他的神情渐渐恢复了骄矜与高傲,整了整领子。
“任平,”别的选手上来搭话,对他挤了挤眼睛,“怎么样?那个农民工是不是表现的一塌糊涂?”
任平笑容一僵,说:“是啊,一塌糊涂。”
……好的一塌糊涂!
但这话不能说,说了他面子往哪儿搁?!
“不说这个,”任平摆了摆手,谎话张口就来,“今晚叶哥约我爸吃饭,我一会儿回去还要准备准备。”
“厉害了。”那选手有些羡慕。
任平说罢,不经意地去看方怀,期盼对方也露出些艳羡的神色。
这一个角落没什么人,除了任平和方怀,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选手。海选出来后,方怀在一边的座位上坐下,沉默着没说话。
任平心中愈发得意,以为方怀是羡慕的说不出话来了,然后等他一细看——
方怀的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眼睫垂下来遮住了浅色的眸子,唇角自然上扬。
……短短两分钟,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在说的事情就这么无聊吗?!
任平:“我%¥%#*……”
算了,他想。
反正方怀这种最底层的蝼蚁,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叶于渊那种人——他说不定是心中难堪窘迫,为了避免尴尬装睡的呢?
这么一想,任平心里又愈发舒坦了,连带刚刚海选时被方怀压了一头的郁气都一并消散。旁边的选手还在好奇地追问叶总:
“真的吃饭?你家是真的和Ptah有合作吗?”
“以后应该有,”任平故意矜持道,“暂时还没有,但是叶哥……可能比较欣赏我吧,经常约我爸吃饭。”
“我靠。”
那选手瞪了瞪眼,表情讶异极了,像是十分震惊艳羡又难以置信。
任平一愣。
仅仅说他被叶于渊欣赏,不至于这么惊讶吧?不过,别人的吹捧与羡慕会带给他无穷的快感,他愈发眉飞色舞,语气故意十分平常:“这没什么啊,其实叶哥不仅欣赏我,还——”
“叶……”那选手喃喃道。
“叶?!”任平眉头一抖。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浑身僵了僵。
他身后。
西装革履、沉默英俊的男人站着,刚刚被任平嘲讽为‘垃圾’‘底层蝼蚁’的少年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睡的香甜。
男人动作轻到不可思议,温柔极了,像是在对待最宝贵的事物。而与之相对的,是那双眼睛。
漆黑的眸子如浸霜雪,冷淡漠然地看着任平。半晌后,他薄唇轻启,眸中闪过一丝暗讽的意味,淡声问:
“欣赏你?”
“……你是谁?”
而任平,已经彻彻底底僵成了一尊石像。
作者有话要说:叶于渊:委屈.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