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晗斜眼道:“作恶就是作恶, 它们有什么冤屈可跟我没关系, 我接到的订单是扫平这些动乱, 幽府不见得会为我们的自作多情加钱。”
绍原点头认同,“穆有归受你气这么多年, 确实不会放过一个看你吃力不讨好来挤兑你的机会。但是这样做有助于帮我修炼功德。这里少说一两百只怨鬼, 如果能帮它们化解掉怨怼再送去地府惩治, 是不小的福报。”
纪晗打了个哈欠, “你的功德够多了。”
绍原说:“上次为纪老板做灯折损了一些, 总要及时修补。”
纪晗闻言有些惊讶, 回头看了绍原一眼。在他的认知里, 这男人一直在自己面前撑着“要什么有什么, 有什么给什么”的大户人家作风, 他是绝对想不到这家伙宁可冒着被贴上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标签的风险,也要争这寸许功德。
然而纪晗只惊讶了半秒钟就放下了葫芦,说道:“行啊,随你。”
他收起葫芦转身往车边走,又说道:“但我可不负责陪同听审, 完事叫我。”
绍原谦和地笑,“我尽快。”
纪晗想了想, 没有进副驾驶, 反而打开车后座的门坐了进去。哈哈很暖男地给主人挪了块地方,车里灌了冷风, 但是哈哈刚才趴着的那块地方却热烘烘的。纪晗坐下后觉得相当舒服, 感慨了一声, 把狗子拖过来抱在了自己怀里。
“你确实胖了不少。”纪晗用心感受了一下爱宠的重量。
哈哈撒娇地拱了拱,意思是我不是胖了,我只是终于开始正常发育了。
纪晗摸摸它的头,又说,“可能你真的不是狗,如果你是狗,你的头发就太稀疏了,或者是做我的宠物让你活在焦虑中?”
哈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纪晗又看向窗外,绍原已经走近了那群老弱病残的鬼魂中间,在阴气森重的墓地上铺了一块精致的手绢,精致地坐下,贵族气十足地问道:“你们说说吧,为什么不转世投胎?”
纪晗在车里眯起了眼,“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从头到脚都拧着一股别扭劲。感觉是特别真诚的一个人,但是又总像是跟你藏着点什么。”
哈哈端庄地摇了摇头。
纪晗问,“你是不同意我说他奇怪,还是不同意我说他真诚?”
哈哈点头,又摇头。
纪晗叹口气,“而且这个人还有一种毒,几块肉就能收买我放在心尖上疼了八十年的宠物,简直剧毒。”
哈哈:“”
不远处,由绍原主持的百鬼诉苦大会才刚刚开始。
那只眼珠子化了的恶鬼一边泣血一边说道:“二十年前c市闹了一场瘟疫,那个时候国家的科技医疗跟现在完全不能比,新闻媒体也跟不上,明明离天子脚下就几步之遥,但是上头的援助一直下不来。”
绍原的声音自带着一种宽慰的波频,柔声说道:“能够理解。但是我查过度娘,当地医院举措还算及时,疫病大规模感染,但最终却控制在仅仅九死。虽然这种东西一般都会有所修饰,但通常不会与真相偏差太大。而且九几年的时候,人间界应验了的阴谋论应该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遍地都是。”
搂着鬼孩的贵妇顿时激动道:“九死!是只有医院里九死!你看我们这些鬼里,有几个像是疫病死掉的?”
车里的纪晗声音上调哦了一声,坐直身子把头探出车窗张望。
别说,刚才他还真没注意到,这些鬼确实有些不对劲。一两百只鬼里只有九只具备那种离奇惨绝的死相,剩下的无论男女老少,统统看不出死因。
纪晗摸摸哈哈的肚子:“是有些蹊跷哈,总不能那些小孩也都是突然暴毙,无疾而终。”
哈哈唔噜了一声,以示赞同。
绍原只听身后车门一扇,回头看一眼,纪晗过来了。虽然他还是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不过那双眼睛多多少少暴露了一些纪老板被激发的吃瓜欲。绍原笑了笑,示意众鬼离远点,在自己身边又铺了另一块手绢。怕纪老板冻着,还拆了几包人间界的暖宝宝垫在下边。
纪老佛爷盘腿坐好,准备吃瓜,做个“请继续”的手势,说道:“你们接着说,把故事说得好玩一点,说不定我心情好了会让九殿阎王从轻量刑。”
绍原点头附和,“听他的没错,他在天上地下都很有话语权。”
众鬼面面相觑,沉默了几秒钟后那只眼珠子化了的恶鬼点点头,示意刚才那只情绪激动的女鬼冷静一下,上前一步继续演讲。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人间疫病。市医院里有个神棍,爱好研究妖邪之物,不知道从哪里招来了地狱蝙蝠,搞到了地狱蝙蝠的唾液。”
女鬼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情绪,激动地说道:“我们九个当时都是医院里濒死的患者,那神棍用我们试地狱蝙蝠的唾液,本来以为不会被发现,但是没想到地狱蝙蝠的唾液不能用在活人身上,我们原本该合理病死,却在死前遭受了脑裂、心崩、五官和脏器都化成了血泥!我们的肉|体不按地府生死簿上预定的方式消亡,死了也没法顺利投胎!”
纪晗吓了一跳,“神棍能搞到地狱蝙蝠的唾液?开玩笑,破次元壁了吧。”
一个肠子挂在脖子上的男人沉声道:“怎么搞到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知道地府一定有人在包庇着那个神棍,编造了一起疫病来掩盖罪行,我们的亲眷家属也全部受到连累,统统被灭口,和我们一样成为无法转世的怨鬼。”
绍原愣了半天,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那百来张惨白的鬼脸,说道:“这些都是你们九个的亲戚?”
众鬼木然点头,视觉效果十分震撼。
纪晗问,“什么事都没犯、也没按照生死簿的推演,就为了盖住这事,被地府的人强行篡改了生死簿,统统一夜暴毙?”
一个老鬼说道:“只有常走动的近亲才是。那些能被糊弄过去的远亲和朋友都被糊弄过去了。”
绍原深吸一口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突然想起度娘上那句“将死亡人数控制到最低”,很讽刺地,地府里那暗中作祟的家伙确实是做到了,只不过做到的是把受牵连的人数控制到最低。九个人,真要按照连带关系一直摸下去,搞不好能把人间界一窝端了。
纪晗也同时想到了这一层,冷声道:“恐怕不是什么低段位的鬼官,有点脑子,还有不小的权力。那个神棍呢,现在在哪?”
一只鬼说道:“消失了。”
绍原问:“在人间吗?还是死了?”
众鬼摇头,错落不齐地答道:“不知道。”
一只鬼孩伸出鬼手拉纪晗的衣角,虽然触碰不到,但还是有森森的鬼气蔓延上纪晗的衣服。那鬼孩脆生生又颤巍巍地说道:“大人,我们不想做恶鬼怨鬼,但我们心里太苦了。无法转世不是我们的罪过,真下到了地府,就会被九殿阎王重重审判,下十八层炼狱受无休无止的酷刑,可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天地间响起百鬼的凄厉哭号,c市原本要迎来破晓,可乌云却突然翻了倍地涌上来,把天光遮得寸缕也透不下来。狂风大作,纪晗手机震了一下,收到了本地气象系统的自动短信。
红色暴雨预警。
众鬼颤巍巍,还不知道这位大佬要怎么处理它们,一边哭着一边道:“大人,手下留情啊!”
“大人开恩!”
“大人要是打死了我们也算作罢,我们在这里找不到当年的罪魁祸首,也不敢入地狱,如果能让我们魂飞魄散永绝天地,也许是更好的结果!”
“大人!”
豆大的雨滴突然就砸了下来,打在纪晗的脸上,绍原还没来得及掏伞,纪晗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滔天的鬼哭声顿时一窒。
纪晗脸色很难看,他弯腰把绍原给他铺的手绢给捡起来,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原地走了两个来回,才终于说了句话。
“走,上车。”是对绍原说的。
众鬼发懵,“大人、究竟要怎么处理我们?”
纪晗一个字都不想回,也不管绍原有没有完成叠手绢的动作,顶着呼啸而来的暴雨直接冲上了车,一头扎进副驾驶。
纪晗发火,就连哈哈都不敢凑上来讨好。狗子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用牙齿撕开背包的拉链,从里面咬出来纪晗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放在驾驶和副驾驶之间的小皮案上。
纪晗胸口像是憋着一颗引信烧到头的,只等着绍原上了车,驾驶位车门一关,他就瞬间爆发,把裤兜里那团手绢像是扔板砖一样往风挡玻璃上一砸,骂道:“我操!”
轻飘飘的手绢还没有车外砸在玻璃上的雨给劲。绍原笑了笑,把手绢捡起来,展平叠好,说道:“人间界的脏话确实很有利于脾气发泄,比抡葫芦省劲。”
纪晗怒气冲冲地说道:“要是惹我生气的东西在我眼前,我还犯得着开口骂?葫芦才是解决世间冲突的最佳方案,一葫芦下去,干干净净。”
“说得不错,这我也同意。”绍原说,顺手拿起哈哈叼出来的毛巾给纪晗擦头发。
又蓬又软的毛巾裹住头,纪晗心里的那股火好像一下子被隔绝了氧气,噗地一声就灭了。绍原又恰到好处地调整了一下毛巾的角度,把他的五官露出来让他呼吸,劝道:“纪老板大概是苏醒不久,没太见过这种恶心的勾当。你远古时是傻白甜,现在是个财迷心窍的傻白甜,本质都是傻白甜。”
纪晗一口气堵在心口,闷声道:“你嘲笑够了?嘲笑够了就开车,现在回幽府去当面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绍原却不紧不慢,很有耐心地把纪晗头发擦干,又细数了一遍感冒对葫芦身心可能造成的危害,而后才说道:“其实这件事情的疑点很多。比如,地府的鬼差为什么会和人间神棍勾搭起来,那个神棍现在去哪了?再比如,如果那鬼差真有那么厉害,怎么就压不下来这事,还让幽府来查?再再比如,幽府当真清白无知吗?”
纪晗顿了顿,心口焦虑稍平,半天后说道:“这么多比如,你问我,我哪知道?”
绍原说,“你这次的表现有些反常,不像我初见你时那么泰然冷静了。”
纪晗吐出一口气,说道:“我可能是被你这个伪善的家伙传染了,我之前没那么爱多管闲事。”
哈哈在后座终于哼唧了一声,表示同意。
绍原却了然地说道:“不是被我传染了。不要忘了你是救世神,父神伏羲做你出来就是挽救苍生于水火的。只不过须臾把你气坏了,你的性格出现了一点波动,但早晚是要走回正路的。”
男人说着已经发动了车子,往来时的方向去。外面大雨如注,雨刷压根救不了眼下的情况,天色黑得要命,车灯也不怎么好使。
但绍原心里有数,闭着眼睛开车也没关系。他一边沉着地打着方向盘一边说道:“要悦纳自己逐渐暴露出的善良与正义感。还有——哈哈,背包里有我给你老板煲的粥,你能找出来吗?”
纪晗还没来得及消化完男人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了后半句。他眉毛都拧起来,像是完全无法理解,正要问你是什么时候煲的粥,车后座就传来了香气。
哈哈竟然把焖烧罐的盖子给拧开了,里面是飘散着热气的红枣粥,米都炖烂了,红枣也爆开了,能把人心都甜化了的那股甜香弥散了整个车厢。
男人转过头看了纪晗一眼,又转了回去,柔声道:“把夜宵吃了,今晚可能又要为了生意奔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