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下

“好想你能舔一舔我的手背, 他们都好脏。”

楚喻躺在卧室的床上,漫画书和游戏机扔在旁边,无意识地将手机颠来倒去。

不对,陆时状态不对。

楚喻脑子里不断回想电话里, 陆时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越想越担心。他再坐不住,立刻起身, 赤着脚往外跑。

陆时从盥洗室出来, 手背上皮肤红了一片。他习惯性地将手插进西裤口袋里, 转身往休息室外面走。

开门,看着站在门口的方薇云,陆时没有动。

方薇云明显补过妆, 耳垂上佩戴的钻石首饰熠熠生光, 刺得人眼疼。

她笑意浅浅,“妈妈可以进去吗?”

陆时垂着眼皮看她, 眼里是未曾遮掩半分的讥讽。

方薇云换了词句, “我能进去吗?有事谈。”

陆时让开了身。

门关上。

方薇云仪态袅娜,捏着银色的皮质手包, 端坐到沙发上。将裙摆理整齐后,她才看向陆时, 语气是一贯的温柔,“你脸色有些白, 身体不舒服?”

陆时没有靠近,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方薇云, 讥诮,“这里只有你和我,一直演,不累?”

沉默。

听完陆时的话,方薇云仿佛摘下面具一般,脸上的温柔笑容一寸寸浅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厌恶。

陆时嘴角勾出一抹笑,泛着冷,“这才对,不是吗。”

陆时小时候,方薇云待他极好,温柔又耐心,说话也是柔声细语。

但这仅仅限于有外人的时候。

只要是单有两人相处,方薇云就会撤下伪装,变得严厉、厌烦,甚至有时会憎恶地咒骂,你是身体里流着肮脏的血的杂种。

小时候的陆时不懂。

陆绍褚不在家,他依赖母亲,会因为方薇云人前人后全然不同的态度,而感到惶恐和不安。

他想要那个温柔的妈妈,那个会对他温柔说话、会哄他、牵他的手的妈妈。

陆时总以为妈妈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不够乖,做的不够好。所以他加倍地努力,无论什么都做到最好。但方薇云不仅没有改变态度,甚至变本加厉。

他为了讨她欢心,拼了命地变得优秀懂事,只期望,妈妈能够在人后对他笑一笑。

但没有,一次都没有。

甚至——

陆时插在裤袋里的手骤然握紧,指甲嵌进掌心,疼痛让他意识清醒,将狂卷而上的恨意统统压制。

现在还不是时候,陆时,你要耐心,要耐心……

“想说什么?”

陆时语调平平,一丝波动也没有。

方薇云皱眉盯着他,“陆时,你这是什么语气?不知礼数!”

她眉毛描得很细,眉尾尖利,淬着毒的蝎尾一样,“住在外面不回家,继承人的位置是不想要了?不过是个贱种,在我面前拿乔?怎么,想让我求你?”

这些词陆时听得习惯,是方薇云一贯的手段——高高在上地责罚他,辱骂他,确定强权,掌控他,让他卑微进尘埃里。

陆时语调轻缓,“贱种?呵,可惜,陆绍褚没有第二个孩子,就算我五年十年不回家,继承人这个位置也是我的。你说,在他心里,是你这个妻子重要,还是我这个继承人更重要?”

方薇云变了脸色。

陆时嗓音跟刺骨冷透的水一样,“你今天跟我说这番话,不过是因为,陆绍褚在责怪你。陆家唯一的继承人,为什么叛逆不回家?因为得知自己叫了十几年的妈妈,不是亲生母亲,受了刺激,难以接受。可怜的是我,有错的是你。”

“再有,我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不敢让别人知道。至于我为什么会离家出走,更是必须保守的秘密。在他心里,陆氏的颜面,比什么都重要。”

陆时声调愈轻,“要是我与你相看两厌、水火不容,你说,他最后会站哪一边?会抛掉谁?”

方薇云紧捏着手包,指尖都失了血色。

她现在才明白,陆时到底是在打算什么。

她无法生育,应该说,陆绍褚根本就不愿意跟她生孩子。陆绍褚眼里心里,陆时,就是唯一的继承人。

从前,她将陆时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但自从陆时知道了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一切就变了。

“你真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干干净净、毫无戒心的小少爷?为了得到你的一句夸奖,大腿都磨烂了也要学会跑马。就算差点溺死在水里,也强行克服着恐惧,以最快的速度学会游泳。”

陆时双眸漆黑,渗不进一丝光线。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压抑地仿佛无明的永夜,“那个陆时,已经死了。”

在得知当年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陆时下楼,手背的红痕消褪,他站在陆绍褚身侧,又是那个俊朗优秀的继承人。

陆绍褚问,“怎么在楼上耽搁了这么久?”

“跟陆夫人聊了聊。”

听他连妈妈都不叫了,陆绍褚想说点什么,但话没出口,又换上笑,“如果,你真的接受不了你和她没有血缘这件事,那就算了。当年,婚后不久,你妈妈就生下了你,可是意外总是无法避免,她死于难产。我把你抱回来,不希望我的儿子被人非议,才对外宣称,你是薇云的儿子。再后来,看你那么喜欢薇云、依赖薇云,我一直没有忍心把真相告诉你。”

陆绍褚一开始,是想利用陆时对方薇云的情感,让他回家。

但现在他发现,陆时的反弹比他预料的重得多,对方薇云的排斥也非常厉害。

他决定改变策略。

陆绍褚叹息着摇头,“只不过,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你还是知道了。妈妈虽然不再是妈妈,但我们是亲父子,我手里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陆时,我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我们的父子亲情。”

“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陆时重复这句话,意味不明道,“这句话说得很合我心意。”

对于陆绍褚说的所谓的真相,他半句都没听在耳里。

难产?呵。

陆绍褚又关切道,“青川路那个房子太老旧,要不要换一个住处?”

陆时拒绝,“那是我妈的房子。”

“好好好,你想住就住,爸爸都随你。”

看着这样的陆时,陆绍褚心里,其实更加舒泰。

有自己的主意,不轻易为旁人所改变,心智坚定。

以前过于依赖方薇云,把方薇云看得太重,他还曾经忧虑过。现在这样就很好,不会太过看重一个人,以后处理事情,就不会有偏颇、有弱点、有软肋。

再加上陆时本就聪明沉稳,这个儿子,他是越来越满意。

寿宴结束,将来客一一送走,已是深夜。

陆绍褚脸上有倦色,他捏捏眉心,“一起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爸爸亲自送你去机场。”

陆时单手松了松领带,“不回去了。”

陆绍褚眉一皱,“陆时!”

陆时瞥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方薇云,站在原地,一个字不说。

两人对峙。

最后是陆绍褚妥协,“你也长大了,我不管着你,自己注意安全。”

陆时转身离开。

到了住的酒店,陆时站在电梯里。

电梯壁是一面镜子。

陆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能看见伪装下,已经破烂的内里。

过去的陆时,已经死了。现在的陆时,仅用恨意撑着那一口气。

“叮”的一声,门打开,陆时跨出电梯,地毯将脚步声尽数吸纳。

转过拐角,陆时抬眼朝前看,突的,就停住了脚步。

他的房间的门口,有一个穿白色长卫衣的少年蹲在那里,下巴一点一点地正打瞌睡。

陆时在原地站了数秒,才重新迈开步子,最后站在楚喻面前,蹲下。

他抬手,就在要碰到楚喻的头发时,滞在半空,不敢再动。

他害怕,害怕这只是幻觉。

“……陆时?”

楚喻察觉到,迷糊地喊了一句陆时的名字。眼睛半睁不睁的,直接把脑袋靠到了陆时膝盖上,嘀咕着抱怨,“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在这儿睡着了。”

陆时嗓音轻的像夜风,“怎么不打电话?”

“你家里不是举办寿宴吗?我多等等又没什么。”

陆时指尖终于碰上了楚喻细软的头发,“累不累?”

“好累,头等舱没了,买的经济舱,那个座位伸不开腿。”

陆时拿出房卡,开门,楚喻跟着往里面走。

灯打开,楚喻就看见,陆时黑色的双肩包就放在沙发上。

沙发靠着落地窗,夜景不错,窗帘开着,能望见整个城市的霓虹。

楚喻几步过去,脱了鞋子,跪在沙发上,往外张望。

听见陆时从身后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楚喻转过身,视线滑向陆时的手背,“不是你说的吗?想让我舔舔你的手背。”

陆时深深看着他,眼里是楚喻看不懂的情绪。

楚喻咬过陆时的脖子、肩膀、指尖、手腕,现在只是舔舔手背而已。

他跪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拉陆时的手。

却没想到,刚握上陆时的手腕,自己就反被陆时拉进了怀里。

陆时另一只手绕着他的背,抱住了他。

楚喻没有挣扎,想了想,抬起手,环住了陆时的腰。

揉着楚喻细腻的后颈,陆时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曾经如苦行僧一般,隔绝一切会动摇心智的东西。

因为他原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但他被生了下来,活了下来。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他妈妈报仇。

但他遇见了楚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