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你能舔一舔我的手背, 他们都好脏。”
楚喻躺在卧室的床上,漫画书和游戏机扔在旁边,无意识地将手机颠来倒去。
不对,陆时状态不对。
楚喻脑子里不断回想电话里, 陆时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越想越担心。他再坐不住,立刻起身, 赤着脚往外跑。
陆时从盥洗室出来, 手背上皮肤红了一片。他习惯性地将手插进西裤口袋里, 转身往休息室外面走。
开门,看着站在门口的方薇云,陆时没有动。
方薇云明显补过妆, 耳垂上佩戴的钻石首饰熠熠生光, 刺得人眼疼。
她笑意浅浅,“妈妈可以进去吗?”
陆时垂着眼皮看她, 眼里是未曾遮掩半分的讥讽。
方薇云换了词句, “我能进去吗?有事谈。”
陆时让开了身。
门关上。
方薇云仪态袅娜,捏着银色的皮质手包, 端坐到沙发上。将裙摆理整齐后,她才看向陆时, 语气是一贯的温柔,“你脸色有些白, 身体不舒服?”
陆时没有靠近,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方薇云, 讥诮,“这里只有你和我,一直演,不累?”
沉默。
听完陆时的话,方薇云仿佛摘下面具一般,脸上的温柔笑容一寸寸浅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厌恶。
陆时嘴角勾出一抹笑,泛着冷,“这才对,不是吗。”
陆时小时候,方薇云待他极好,温柔又耐心,说话也是柔声细语。
但这仅仅限于有外人的时候。
只要是单有两人相处,方薇云就会撤下伪装,变得严厉、厌烦,甚至有时会憎恶地咒骂,你是身体里流着肮脏的血的杂种。
小时候的陆时不懂。
陆绍褚不在家,他依赖母亲,会因为方薇云人前人后全然不同的态度,而感到惶恐和不安。
他想要那个温柔的妈妈,那个会对他温柔说话、会哄他、牵他的手的妈妈。
陆时总以为妈妈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不够乖,做的不够好。所以他加倍地努力,无论什么都做到最好。但方薇云不仅没有改变态度,甚至变本加厉。
他为了讨她欢心,拼了命地变得优秀懂事,只期望,妈妈能够在人后对他笑一笑。
但没有,一次都没有。
甚至——
陆时插在裤袋里的手骤然握紧,指甲嵌进掌心,疼痛让他意识清醒,将狂卷而上的恨意统统压制。
现在还不是时候,陆时,你要耐心,要耐心……
“想说什么?”
陆时语调平平,一丝波动也没有。
方薇云皱眉盯着他,“陆时,你这是什么语气?不知礼数!”
她眉毛描得很细,眉尾尖利,淬着毒的蝎尾一样,“住在外面不回家,继承人的位置是不想要了?不过是个贱种,在我面前拿乔?怎么,想让我求你?”
这些词陆时听得习惯,是方薇云一贯的手段——高高在上地责罚他,辱骂他,确定强权,掌控他,让他卑微进尘埃里。
陆时语调轻缓,“贱种?呵,可惜,陆绍褚没有第二个孩子,就算我五年十年不回家,继承人这个位置也是我的。你说,在他心里,是你这个妻子重要,还是我这个继承人更重要?”
方薇云变了脸色。
陆时嗓音跟刺骨冷透的水一样,“你今天跟我说这番话,不过是因为,陆绍褚在责怪你。陆家唯一的继承人,为什么叛逆不回家?因为得知自己叫了十几年的妈妈,不是亲生母亲,受了刺激,难以接受。可怜的是我,有错的是你。”
“再有,我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不敢让别人知道。至于我为什么会离家出走,更是必须保守的秘密。在他心里,陆氏的颜面,比什么都重要。”
陆时声调愈轻,“要是我与你相看两厌、水火不容,你说,他最后会站哪一边?会抛掉谁?”
方薇云紧捏着手包,指尖都失了血色。
她现在才明白,陆时到底是在打算什么。
她无法生育,应该说,陆绍褚根本就不愿意跟她生孩子。陆绍褚眼里心里,陆时,就是唯一的继承人。
从前,她将陆时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但自从陆时知道了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一切就变了。
“你真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干干净净、毫无戒心的小少爷?为了得到你的一句夸奖,大腿都磨烂了也要学会跑马。就算差点溺死在水里,也强行克服着恐惧,以最快的速度学会游泳。”
陆时双眸漆黑,渗不进一丝光线。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压抑地仿佛无明的永夜,“那个陆时,已经死了。”
在得知当年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陆时下楼,手背的红痕消褪,他站在陆绍褚身侧,又是那个俊朗优秀的继承人。
陆绍褚问,“怎么在楼上耽搁了这么久?”
“跟陆夫人聊了聊。”
听他连妈妈都不叫了,陆绍褚想说点什么,但话没出口,又换上笑,“如果,你真的接受不了你和她没有血缘这件事,那就算了。当年,婚后不久,你妈妈就生下了你,可是意外总是无法避免,她死于难产。我把你抱回来,不希望我的儿子被人非议,才对外宣称,你是薇云的儿子。再后来,看你那么喜欢薇云、依赖薇云,我一直没有忍心把真相告诉你。”
陆绍褚一开始,是想利用陆时对方薇云的情感,让他回家。
但现在他发现,陆时的反弹比他预料的重得多,对方薇云的排斥也非常厉害。
他决定改变策略。
陆绍褚叹息着摇头,“只不过,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你还是知道了。妈妈虽然不再是妈妈,但我们是亲父子,我手里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陆时,我只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我们的父子亲情。”
“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陆时重复这句话,意味不明道,“这句话说得很合我心意。”
对于陆绍褚说的所谓的真相,他半句都没听在耳里。
难产?呵。
陆绍褚又关切道,“青川路那个房子太老旧,要不要换一个住处?”
陆时拒绝,“那是我妈的房子。”
“好好好,你想住就住,爸爸都随你。”
看着这样的陆时,陆绍褚心里,其实更加舒泰。
有自己的主意,不轻易为旁人所改变,心智坚定。
以前过于依赖方薇云,把方薇云看得太重,他还曾经忧虑过。现在这样就很好,不会太过看重一个人,以后处理事情,就不会有偏颇、有弱点、有软肋。
再加上陆时本就聪明沉稳,这个儿子,他是越来越满意。
寿宴结束,将来客一一送走,已是深夜。
陆绍褚脸上有倦色,他捏捏眉心,“一起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爸爸亲自送你去机场。”
陆时单手松了松领带,“不回去了。”
陆绍褚眉一皱,“陆时!”
陆时瞥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方薇云,站在原地,一个字不说。
两人对峙。
最后是陆绍褚妥协,“你也长大了,我不管着你,自己注意安全。”
陆时转身离开。
到了住的酒店,陆时站在电梯里。
电梯壁是一面镜子。
陆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能看见伪装下,已经破烂的内里。
过去的陆时,已经死了。现在的陆时,仅用恨意撑着那一口气。
“叮”的一声,门打开,陆时跨出电梯,地毯将脚步声尽数吸纳。
转过拐角,陆时抬眼朝前看,突的,就停住了脚步。
他的房间的门口,有一个穿白色长卫衣的少年蹲在那里,下巴一点一点地正打瞌睡。
陆时在原地站了数秒,才重新迈开步子,最后站在楚喻面前,蹲下。
他抬手,就在要碰到楚喻的头发时,滞在半空,不敢再动。
他害怕,害怕这只是幻觉。
“……陆时?”
楚喻察觉到,迷糊地喊了一句陆时的名字。眼睛半睁不睁的,直接把脑袋靠到了陆时膝盖上,嘀咕着抱怨,“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在这儿睡着了。”
陆时嗓音轻的像夜风,“怎么不打电话?”
“你家里不是举办寿宴吗?我多等等又没什么。”
陆时指尖终于碰上了楚喻细软的头发,“累不累?”
“好累,头等舱没了,买的经济舱,那个座位伸不开腿。”
陆时拿出房卡,开门,楚喻跟着往里面走。
灯打开,楚喻就看见,陆时黑色的双肩包就放在沙发上。
沙发靠着落地窗,夜景不错,窗帘开着,能望见整个城市的霓虹。
楚喻几步过去,脱了鞋子,跪在沙发上,往外张望。
听见陆时从身后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楚喻转过身,视线滑向陆时的手背,“不是你说的吗?想让我舔舔你的手背。”
陆时深深看着他,眼里是楚喻看不懂的情绪。
楚喻咬过陆时的脖子、肩膀、指尖、手腕,现在只是舔舔手背而已。
他跪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拉陆时的手。
却没想到,刚握上陆时的手腕,自己就反被陆时拉进了怀里。
陆时另一只手绕着他的背,抱住了他。
楚喻没有挣扎,想了想,抬起手,环住了陆时的腰。
揉着楚喻细腻的后颈,陆时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曾经如苦行僧一般,隔绝一切会动摇心智的东西。
因为他原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但他被生了下来,活了下来。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他妈妈报仇。
但他遇见了楚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