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四目相对, 两人齐齐眨眨眼。

“弟, 弟弟。”元幸顿了顿拆糖果包装盒的手,从凳子上站起来就要往门口那边走。

令秋迟见状,赶忙倒着轮椅的轮子想离开, 奈何一下就磕到了墙,他又心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幸朝自己这边走。

“弟弟你,你怎么在这里呀?”元幸哒哒哒地跑到令秋迟身后, 推着他进了屋。

“谁是你弟弟啊你这个大白菜小傻子!离我远一点行不行?”令秋迟有些生气。

元幸笑呵呵地应着他:“啊,之前,之前的炸鸡特别好吃的, 谢谢弟弟呀。”

两人说的是元幸在令秋迟高中附近, 拿着几颗大白菜英勇无比地赶跑欺凌者之后,令秋迟怕司机向家里告状,把自己偷着买的炸鸡硬塞了元幸的事情。

都记得清清楚楚。

院长方秋月冲元幸招了招手:“元幸快带着小秋过来。”

元幸乖乖地把令秋迟推到方秋月身边, 自己坐在小凳子上, 一会儿看看令秋迟一会儿看看方秋月,觉得这个早晨开心极了。

方秋月把那本《小王子》放在元幸的糖果盒子上,微笑着问:“元幸和小秋认识啊?”

元幸和令秋迟两人之间是有一个由王愆旸架起来的关系, 不过元幸是今天早上由王愆旸送来的,令秋迟是在一个月前被家里人送来的,所以方秋月并不知道这层关系。

“嗯!”元幸使劲点了点头,“是,是弟弟。”

令秋迟:“不认识!”

方秋月看着眼前两个模样俊俏又漂亮的小孩, 笑了笑。

令秋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都21岁了,你才多大啊就喊我弟弟?有你这么占便宜的么?”

元幸:“我,我22岁呢。”

令秋迟:“……”

元幸偏着头冲他笑了笑,露出几颗牙齿,令秋迟撇撇嘴,把头扭到另一边,不去看元幸。

他脸冲右,正好把左眼下的泪痣留给元幸,元幸弯着眼睛盯着他的长睫毛,心里头疑惑着弟弟怎么在这里。

前几个月,王愆旸因为在年前遇到了元幸,就很少再去王暨楠那边了,每次去都是令秋迟打电话哭闹。过年时元幸出了事,王愆旸除了年三十那天晚上之外就再也没回去过。

而上个月令秋迟其实是心理状况上出了一些问题的,这才被送到方秋月这里,加上他在刚出车祸时是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的,所以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不过王愆旸都不知道罢了,这才凑巧把元幸也送到了这里。

相应的,令秋迟也不知道是王愆旸把元幸送到这里的,也不知道两人现在已经住在了一起。

两人的治疗有所不同,令秋迟来做心理疏导,元幸是来做康复训练的,所以没一会儿就有人把令秋迟给领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元幸这边继续在和方秋月聊天。

因为智残患者的特殊性,康复中心虽然打着是个三甲医院的旗号,内部看起来却像一个特别大的大家庭,每一个被送来的孩子都会先带到方秋月这里,由方秋月引导着先聊几句,然后再送去做相应的检查。

可能是今天的阳光十分悠闲,方秋月这间办公室后面就没有人再打扰了,她拉着元幸又说了好些话。

不过元幸因为看到了令秋迟,所有的话题就都跑到了令秋迟身上。

方秋月哭笑不得地问他:“元幸,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元幸这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目光放到桌面上:“我,我就是有些,有些高兴,看到了弟弟。”

接着他又抬头问:“奶,奶奶,弟弟他在这里会,多久啊?”

元幸还是不自觉地喊了奶奶。

方秋月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色的卡片以及一支笔,推给元幸:“奶奶我也不知道呢,等你一会儿遇见他后自己去问问怎么样?现在元幸你把这个给填一下吧。”

努力地把小元幸拉回正轨的方奶奶。

元幸拿过笔按着上面提示的来,写上自己的名字年龄后,看着下面的空缺处犯了愁。

“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_________”

是这么一个空缺。

元幸不知道怎么填,于是抬起头求救似地看向方秋月:“奶奶,我,我不知道怎么写这个。”

方秋月笑着垂头看了看,满头银丝掠过阳光:“这个啊,就写上你对以后有什么期待呢,可以不用是一定要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想做成什么事也可以。不一定要是个很远大的志向,比如明天元幸想吃巧克力,就写上‘明天吃巧克力的元幸’,后天想去故宫玩,就是‘后天去故宫玩的元幸’。目标达成后,奶奶会换一张卡片给你,你再写一张新的卡片。”

“这样卡片慢慢积累下来,元幸就能看到自己都做了哪些事,都达成了什么目标,到最后就能变成最后想要成为的人呢。”

桌子临着一扇窗,白色的窗帘被春风吹拂起来,掀起的一角满带着明亮阳光。

方秋月说完话后适时地端起杯子看向窗外,给了元幸充足的时间,让他好好思考。

元幸看着眼前闪烁的光斑,手中的笔不自觉地敲着自己的腮帮,想了好一会儿后,低下头,沙沙沙地在纸张上写起来。

又一会儿,元幸轻声说:“奶奶,我,我写好了的。”

“哦?”方秋月回头,“让我看看。”

只见上面写着——“想和开心先生一直在一起,保护开心先生,找到妈妈,去上大学的元幸”。

方秋月看着卡片上“元幸”前面那好几个定语,忍不住笑了笑:“元幸的目标很多呢。”

“都,都想实现的。”元幸说。

方秋月问:“近期的呢?这样的话元幸就一直没办法换卡片了呢。”

元幸想了想,说:“给,给开心先生过生日,就,就在月底的。”

方秋月翻了一下日历,距离三月底只剩下不足十天了,于是她问:“元幸想好怎么给开心先生过生日了吗?”

“还没有的。”元幸捏紧了手里的卡片,“不,不对,我想过一个的,开心先生应该会喜欢的。”

“院长。”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到时间了,您该去看看孩子们了。”

“好。”方秋月应了一声,然后起身对元幸说,“元幸跟着我一起去见见弟弟妹妹们吧。”

元幸跟着方秋月走了一路,一路上见到了很多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脸上都挂着天真幸福的笑容,偶尔路过几个房间,从里面传来哭闹和摔东西的声音,方秋月就带着元幸脚步一拐,去了另一边。

路上,方秋月继续在跟元幸聊着刚刚没进行完的话题,虽然她也不知道开心先生是谁,但依旧能和元幸聊了很多关于生日的想法。

“元幸是想给开心先生送礼物吗?”她问,“是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元幸的确是想给王愆旸准备生日礼物,也有了个想法,但他不好意思告诉方秋月,只小声说:“不能,不能告诉奶奶。”

走廊尽头拐角,两人上楼梯,元幸赶忙上前一步搀住方秋月的胳膊:“奶,奶奶您慢一点点。”

“谢谢元幸。”方秋月伸手扶着楼梯栏杆,“看来给开心先生的礼物是个惊喜啊。”

“嗯。”元幸看着脚下,有意放慢了自己的步子。

“这样吧,元幸。”方秋月说,“一会儿我再给你一张卡片,你把给开心先生准备生日的过程写上去好不好?”

“过程?”

到了三楼走廊,方秋月把胳膊抽了出来,带着元幸走到一个门前:“就是把你每一步的想法都写下来,可以从礼物准备上开始,你现在想给开心先生什么礼物,后面如果这个想法改变了的话,就更换一个。”

“然后这个生日呢,如果可以的话奶奶希望你能给开心先生一个比较大的惊喜,需要你好好筹划一下这个想法,你想好了的话可以和奶奶说一声,奶奶可以和你一起商量一下,不过到最后的话还是需要元幸自己去完成这个惊喜。”

从刚才的谈话中,方秋月发现元幸的注意力容易被周围的声音,事物所干扰,而说话口吃是一种对自己不自信的表现。

方秋月让他给开心先生准备一个比较大的生日惊喜,是想让他在短时间内专心致志地做完一件事,不断地鼓励他也想让他对自己更自信一些,让他独立自主地完成这个策划。

虽然是件小事,但方秋月有自信能让元幸从这个生日惊喜里得到一些成长,产生一些变化。

临开门前,方秋月忍不住问了问:“元幸,开心先生是谁啊?”

她记得刚刚那张卡片上,元幸前的定语有四个,其中有两个都和开心先生有关,如今这个生日惊喜又是给开心先生准备的。

元幸抿了抿唇,在倾倒的春日中轻声说:“是很重要的,很喜欢的人。”

方秋月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然后笑着开了门。

南面几扇窗开着,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扬起,送来花香和青草味,眨眨眼就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它们和时间一起缓缓浮动着,缓缓得十分宁静。

屋内是七八个小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然而仔细看的话,他们的面部神情并不像常人那般自然正常,眼神不是看向中间就是朝一个方向歪斜,其中几个无法闭上嘴巴,不住地朝外流着口水,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也不厌其烦地帮他们擦着。

这是因为这些小孩目前为重度智残,而因为是幼儿患者,所以他们大多精神发育不完全,各方面反应都较为迟缓,说话含含糊糊,自我表现的能力也极差。而且如果无法根治的话,这些症状一般会伴随他们一生。

在这方面,元幸和他们相比之下,要幸运的多。

元幸眨眨眼,看着这群小孩,似乎有点明白了王愆旸之前告诉自己的,天天和他们一起玩。

正看着,一个刚刚还安安静静的小男孩突然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元幸这边,泥偶砸到元幸的胳膊上,稍微有些疼。

那名小男孩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抱住脑袋,吓得旁边那个小女孩也嗷嗷大哭,刚刚还安安静静的房间瞬间变得鬼哭狼嚎了起来,两种声音混在一起,瞬间就将这间刚刚还宛若天堂般恬静的屋子变成了无边地狱。

元幸刚捡起那个泥偶,方秋月就跟他说:“元幸你家人来接你了,就在楼下,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明天这个时候记得来做体检。”

元幸还想说些什么,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王愆旸打来的电话,催促他快些下楼。

“那,那奶奶再见。”

元幸道了再见,走出门后又侧过头,忍不住去看了看那个砸了自己的小男孩。

原来不知不觉中元幸已经和方秋月聊了快一个上午了,王愆旸也从公司赶了过来接他。

“怎么样啊小元幸?”王愆旸坐在驾驶席上,笑眯眯地看着元幸,“有没有学到什么啊?”

“这,这才,一个上午呢。”元幸吭哧吭哧爬上副驾驶,自己扣上了安全带。

坐好后他发现,自己刚刚在走的时候,不小心将那名小男孩的泥偶给装进口袋里了。

王愆旸凑过来问:“这是什么?”

元幸看着手里那个丑丑的泥偶,回答不上来,只好说:“是,是其他孩子的东西。”

“哦?”王愆旸启动了车子,“送给你了么?”

元幸摇摇头:“不是的。”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泥偶,总是会想到刚刚那个大喊大叫的小孩,想到他眉眼间那别别扭扭的神情。

“元幸。”

王愆旸冷不丁地喊了他一声,问:“上午都做了些什么呢?给我讲讲吧。”

元幸正在分神中,也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上,上午和奶奶说,怎么给开心先生准备生,生日惊喜的。”

正在专心开车的王愆旸也没注意到,只应了一句:“噢这样啊。”

几秒钟后,两人齐齐回神。

王愆旸如梦方醒:“小元幸你说什么?”

元幸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拼命摇头:“什么都没有的。”

此时正好红灯,王愆旸把车停了下来,拉了手刹后侧头笑着看元幸:“小元幸长大了啊,都知道我的生日时间,会给我准备惊喜了。”

元幸抿着唇,眼神胡乱瞟着手里的泥偶,嘴硬着不想让王愆旸继续问:“开心先生你,你别问了,问的,问的多了,就不是惊喜了。”

“那好。”王愆旸伸手在元幸头上随便揉了几下,接着就收回了手,“我先不问,等着小元幸给我准备的惊喜。”

天知道王愆旸有多开心,甚至想现在就把他的小星星亲亲抱抱举高高,把世界上最温暖的阳光和最柔和的月色一并捧一抔给他。

王愆旸每年的生日都会收到很多朋友送来的价值不菲的礼物,在他的生母去世后,每年的3月31日也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和朋友喝酒见面的日子,似乎只是平淡地让他又老了一岁。

而今年的生日,突然就有了不少期待感。

期待着他的小星星会送什么惊喜来。

不过紧接着,元幸的话就把这个生日的话题给翻了篇:“我刚刚还,还看到了很多很多,小朋友。”

京市这家智残康复中心主要是针对儿童的,所以元幸看到小朋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王愆旸于是“嗯”了一声问他然后呢。

“他们,他们好可怜哦。”元幸虽然不太懂那些小朋友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还是生出一股恻隐之心。

他把手里的泥偶晃了晃:“这,这个就是一个小朋友的,砸到了我的,我的胳膊。”

绿灯亮起,王愆旸在启动车子前拉过元幸的胳膊,关切问:“被砸到哪里了?疼不疼?”

“不疼,不疼的。”元幸抽出胳膊,“开心先生你,你好好开车的。”

王愆旸又朝他胳膊上看了一眼,打算等到家后再看看有没有事,于是接着问他:“那个小朋友怎么样啦?”

手指摩挲着这个丑丑的泥偶,指腹上也变得脏兮兮的,元幸抿了抿唇:“感觉是,不太好的,眼,眼睛一直朝左边看,然后还流口水的,会突然大喊大叫,拿东西砸,砸人。”

大概一听,王愆旸判断出元幸口中的小朋友应该是重度智残患者,不免叹了口气。

元幸马上问:“开心,开心先生为什么叹气呢?是,是不高兴么?”

“不是的。”王愆旸握紧了方向盘,唏嘘道,“我是在庆幸。”

庆幸自己的小元幸要稍好一些,庆幸自己遇见元幸的时间还不算晚,庆幸元幸还有机会。

元幸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轻轻地点点头。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元幸在第二个红灯停车的时候问王愆旸:“开心先生,那个,那个方奶奶那里,是可以把小朋友们治好,让,让他们学习的么?”

“是的。”王愆旸点点头,“你不是也在那里么跟着方奶奶学习吗?”

“哦。”元幸得到了答案后便又低下了头。

从口袋里翻出那张方秋月给的卡纸,元幸又问:“开心先生你,你有写字的笔吗?”

王愆旸觉得今天的元幸有些反常,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问:“小元幸你是心里有什么事吗?”但还是从储物盒里拿出一只水性笔给他,“给你。”

只见元幸把掌心垫在卡纸下面,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写着字。

“我,我以后。”元幸断断续续地说。

“如果我,如果我也治好的话,我也想像方奶奶一样,一样开一个医院,让,让那些小朋友们都来我这里,把他们给治好,让他们也能正正常常的,去学习,去上班,一样可以,开心,快乐的生活。”

他抬起头时,淡黄色的卡纸上,原本“最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后面又多了一句话——

“想开一个医院,帮助小朋友们变得更开心快乐的元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