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理事沉默了一下, 从桌上拿起一本图册给王愆旸。

里面的图片和当时王愆旸在公司看到的逢光基金会相关资料里的一样, 都是一个个笑逐颜开的孩子们。

“我想您应该也看到过这些图片。”理事说,“基金会之所以选择救助未成年智残儿童,就是因为恢复的概率比成年人要高一些, 如果智残患者能在患病初期就得到良好的治疗,成功率将大大提高。”

而元幸从18岁至今, 已经3年了,早已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结合理事的那番话, 王愆旸思及此,默默又攥紧了手,心中升起莫大的恨意。

他恨为什么老天爷没有让自己早点遇到元幸呢?

“不过……”理事话锋一转, 王愆旸忍不住看了看他。

王愆旸:“不过什么?”

理事笑了笑:“王先生可能没真正接触过智残儿童和残障人士, 如果接触过的话,可能就会觉得元先生现在的状态其实还是挺不错的,而且接受治疗与否, 也是要看对方本人的意见。”

从逢光基金会离开, 开车前往公司的路上,王愆旸一直在回想理事的那段话,反复品味却始终不得解。

回到公司后, 王愆旸又反复阅读了逢光基金会送来的资料,甚至上网查询了一些关于智残儿童的视频资料。

这时他才真的懂得理事那番话的意义在何。

视频里来自一家残障儿童康复中心的志愿者活动,里面的孩子最小有三岁,最大的有十八岁,和元幸只差三岁。

王愆旸不清楚元幸十八岁苦难开始时是何种模样, 但却清清楚楚地看到视频里残障孩子的模样。

这名十八岁的孩子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情绪变化极快,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破涕为笑,嘴巴似乎合不拢,口水不断地从嘴角流出,说出话的断断续续,听不懂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相比之下,元幸虽然智力残疾,说话口吃,但生活有自理能力,大多数交流都无障碍。

生活苦难,却活得天真又满足。

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似乎都能用一个乖巧的笑容,一句柔软的嗓音盖过,翻篇后,只会在寒夜里自己舔舐。

但不小心被王愆旸品尝到了一丝苦味,只一口就苦到了心里,宛如在心尖放了一粒莲芯。而夜夜咀嚼苦难的心上,不知又有多少。

如今,王愆旸想帮他拨开那些莲心,取一颗甜到肺腑的糖果来替代。

看了没几分钟,王愆旸便关掉了视频,去洗了把脸后回来工作。

除了视频外,王愆旸也看了一些关于成年残障患者的讨论帖。

有一个帖子的发帖人是名单身男性,想要帮助一名偶然认识的智力残疾女孩,并称自己十分喜欢她唇角两侧的梨涡,如果可以的话想他和这名女孩在一起。

初衷虽好,听起来似乎也是个美好的故事,但社会舆论却冷酷得的多。

有人说他只是喜欢那个智力残疾的女孩,等恢复后谁知道是什么样子。有的说让一名不具备行为能力的人结婚生子,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还有的人不积口德,觉得该发帖人该去电一电。

这个帖子王愆旸也没看多久,飞快浏览了几层后马上就关掉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和发帖人不谋而合,而讨论帖内一层又一层的口诛笔伐,字字都指向自己。

王愆旸很明白自己对元幸的心思,但这次在确认时,放在键盘上的手却有一丝丝颤抖。

不管是现在的元幸还是以后的元幸,他想自己都会很喜欢这个努力生活的小孩。

不管能不能在一起与否,他都想让元幸的生活过得好一点。

但今日浏览了这个讨论帖内简单几层的讨论内容,可见一斑他想要和元幸一起的往后的日子,道阻且长。

从那天在那个狭小逼仄的房间开始,从那天他的心跳声在整个房间里回荡开始,他就很明确自己的心思了。

虽然时间迅速,吴小毛平时也总吐槽他是老树开花,但心跳声是不会骗人的。

一如此时的心跳声,也是不会骗人的。

目光盯着键盘上*号键,王愆旸把微微颤抖的双手塞进自己大衣的口袋里,似乎觉得看不到的话就能欺骗自己。

然后,他在口袋里触到一个圆片状的物体。

是元幸的衣服扣子。

是元幸昏倒那天掉落下来的,然后被他捡起来装进口袋里,也就是那天,王愆旸确定了自己的心思。

手指在扣子凹陷下的那面摩挲了好一会儿,王愆旸敛眉思索了几番,攥紧了这颗扣子,起身,带上衣服就朝门外走去。

元幸到火锅店后,张玥叫住了他。

“早上工作怎么样呀元幸?”张玥笑眯眯问。

“挺,挺好的。”元幸抓了抓身上热水壶的带子,“还有,还有鸡蛋灌……”

饼字还没说出口,元幸急忙在张玥疑惑的目光中伸手捂上自己的嘴巴。

鸡蛋灌饼是开心先生买的,不能算是工作的一部分。

张玥也没再继续追问,伸手从桌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50元现金,拿给没有咕付宝的元幸:“来,早上的工钱,拿好了。”

元幸没伸手接,反而问:“玥,玥玥姐,能不能给我,四,四个十块钱,两个五块钱的呀?”

“还挺精打细算呢,整钱不好吗?零钱还容易丢。”嘴上这么说着,张玥还是利索地数出六张纸币给元幸。

元幸收下这五十元钱,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拍了拍。

早上是开心先生和他一起打包礼物的,而且开心先生打包的比自己多,元幸觉得这50块钱内应该有一部分是开心先生的。

所以他就向张玥换了零钱,自己留二十五块,剩下一半给开心先生。

王愆旸要是知道自己占了一早上便宜还有报酬后,不知道能高兴成什么样。

盘算完给开心的报酬后,元幸又算了算这份打包礼物的工作干到年前时自己能得多少钱,也想好了等过年那几天生意好的时候来店里加班,加班费比平时多的多,这样应该是可以补上那2000块钱的漏洞。

想到那给回去的两千块,元幸突然又想到了奶奶。

那天父亲打电话过来后就再也没联系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下一次收到短信应该是在一月末。

“也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好点了呀。”元幸换好工作服,手拎一袋妙脆角想,“希望不要再生病了呢。”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角的余光中走进来。

“啊开心先生。”元幸赶忙迎上去,想把今天早上的25的报酬给他。

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一名顾客道:“服务员,这边再加点妙脆角,顺便再拿个杯子过来倒点饮料吧。”

“好,好的。”元幸赶忙跑到这名顾客身边服务。

王愆旸双手抄在口袋里,手指摩挲着那颗圆形的扣子,就这么看着元幸跑前跑后,加过妙脆角后又折返回工作台拿杯子倒妙脆角。

想了想,他大大方方地在等待区坐了下来,等元幸忙完后,学着其他顾客的模样:“服务员,麻烦给我一个小元幸。”

起初元幸看到他坐在那里后愣了一愣,听到第一句话后反应了过来,举起手里的妙脆角和酸梅汤看看王愆旸到底要哪个。

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又一愣,眨眨眼,疑惑地看看王愆旸,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王愆旸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元幸,过来。”

元幸看了看周围的客人不是特别多,于是带着两样东西就坐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酸梅汤还有妙脆角放在一边的凳子上,从口袋里掏出25元,将这两张10元一张5元的三张纸币,递到王愆旸眼前。

手掌往前送了送,元幸说:“开,开心先生,这个给你。”

王愆旸没伸手接,问:“这是要还我早餐钱?”

元幸一愣,他差点忘了开心先生给自己买了早点的事情,这样算一算,25块钱就不太够了,元幸又从屁股兜里拿了10块钱出来:“给,给你,开心先生。”

王愆旸被他这模样逗笑了:“早餐我请你吃的,不用给我。”

元幸只好把刚刚那张10元又拿下来,25块钱接着往前送:“这,这是早上,开心先生你帮我,帮我装礼物的二十五块钱。”

王愆旸没想到元幸会算得这么清,也没想到元幸居然要把自己辛苦得来的钱分给自己。

伸出手,王愆旸的掌心贴上元幸的指尖,然后将他伸平的手掌给折起。

王愆旸:“我不能要你的钱,小元幸。”

元幸不依不饶地想再次把拿着钱的手掌伸开,没想到王愆旸直接包裹住了他的这只手,牢牢地,严丝合缝地握住,让他这个拿着钱的小手动弹不得,直接断了元幸想再次给钱的念头。

怎么一次两次的总是要给我钱?

王愆旸郁闷地想,他难道长着一张很缺钱的脸吗?

话虽这个调侃,但王愆旸还是懂元幸的意思,懂得他那颗天真又善良的心。

基于外卖打赏还钱事件和元元拒收家电事件,王愆旸已经见识过元幸有多固执了。

于是这次,王愆旸换了个说法,主动问他:“我的报酬是25块吗?”

元幸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

“好。”王愆旸颔首,“那这25元暂时归我。不过现在,我用这25元雇佣你早上陪我一起吃早饭,一起装礼物,今天早上的就先付了。”

闻言,元幸皱着眉头仔细地想了想。

似乎没什么毛病,还是明码标价的买卖。

于是他小幅度点点头。

王愆旸见他答应了,这才不舍地松开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小元幸。”

“从明天起到你的那份工作结束为止,每天早上我都要雇佣你陪我吃早饭,装礼物。”

“以后的每个清晨,我都要见到你。”

元幸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好。”

至此,王愆旸心上那块悬石这才落地,荡起尘埃。不得不说,那个讨论贴的确影响了他的心神,也导致他一时冲动再一次来找了元幸。

“以后的每个清晨,我都要见到你。”

这句话不仅是“雇佣期”的清晨,也是往后余生的每个清晨。

元幸不懂一语双关,王愆旸也明白这点。

但偏要出口的这句话不想成为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王愆旸的心意也不想成为被截停的火车。

开心先生的心意,要一步一步地传达过去,不仅如此,还要一步一步地传达给一个每天都在长大的小星星。

作者有话要说:老王会套路,谁都挡不住,耶

“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廖伟棠《一九七二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这个比喻是真的妙!看一眼就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