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苍天无情

“好了?”

叶秋生靠在覆着冰层的山壁上, 听到脚步声后侧首看向从通道中缓缓走出来的百里疏。百里疏从阴影里走出来, 天光落到他的身上,叶秋生看到他微微地闭了闭眼。

百里疏没有回答他,望向覆雪的山峰,太上宗残余的弟子整齐地等候在飞雪里。这些年轻的弟子脸上多了几分以往所没有的沉稳。

“走吧。”

微微地沉默了一会儿, 百里疏说。

叶秋生站直身, 走向那些等候的弟子们, 他现在是太上宗的掌门了, 收敛了一贯的轻佻之后, 也显现出了一些沉稳可靠的样子。

百里疏垂下眼, 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

他们在太上宗停留了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 百里疏一个人走进了封印天柱的地底, 叶秋生没有问他做什么, 抱着刀靠在入口处给他护法。而太上宗的其他弟子们在这段时间里将战死的同门和长老们的尸首收敛了,葬在太上宗的后山。

而在今天早上,主峰突然震动起来。

飞雪簌簌地从山峰上落下来, 闷雷一般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直接传来, 透过底层向上传出。守在进入天柱入口处的叶秋生靠在山壁上几乎被雪埋了。

震动持续了不短地一段时间。

然后,众人只觉得空气颤动,随后身上骤然一轻,周围的空间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了轻微的变化。

——天柱被毁掉了。

那种感觉是冥冥中的一种意识,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就是能够感觉到。

叶秋生让所有人聚集起来, 等百里疏出来之后,他们就前往九玄门。这是百里疏进入地底前,他们决定好的事情,百里疏会打开通往九玄门的空间通道。

空间通道打开,太上宗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通道入口。

踏进通道之前,他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为苍苍白雪覆盖的群山。

这里埋着他们的兄弟姐妹,这里是他们长大的地方。

“磨蹭个鬼。”

叶秋生咬着草根抱着刀站在一边,他面无表情地骂道。

“以为出去一趟就能逃过以后继续扫雪的苦差事吗?快走快走。”

他像是在骂太上宗的弟子,话落下大家却显得轻快了不少。

只是叶秋生这么斥责着众人,等到只剩下他和百里疏两人的时候,他自己却是像那些弟子一样有些出神地望着群山。百里疏没有催他。

“走吧,百里公子。”

长长地出了口气,叶秋生吐掉了嘴里咬着的草根,朝百里疏笑道。

百里疏微微点头。

踏进空间通道前,百里疏回头看了一眼。

北地的雪脉亘古不变地坐落在这大地上,天空中的雪茫茫地落着,像是在为他们送行,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百里疏的瞳孔中印出那缓缓下落的雪花。

晶莹美丽。

………………………………………………

白满清端着酒,坐在孟关的城上,静静地饮着,眺望着金唐的方向。这位年轻的齐秦王朝皇帝的确总是会做一些让人完全想不到的事情,比如一个人倒处走来走去,比如一个人深更半夜地坐在城墙上饮酒。

太上宗的战报在白天已经送到了他的手中。

对于那些撤退的士兵,白满清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除了自己想要留下来的,其他的让他们各自回家乡吧。

征夫百战死,将士十年归。

算算战争开始也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些年里,不论是王朝还是仙门都在死人。

也许这才是历史真面目吧,长久的平静只是为了酝酿出下一轮的疯狂战火。日复一日,年或一年。人们被永远地困在烽火之中,大地永远是血流成河,人们永不得安宁。

为什么历史的真面目会是如此的残忍和疯狂呢?

不知道如果将这个问题向那个人询问,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白满清晃着酒,漫不经心地想着。

然后,他就像是自得其乐的孩子一样,自己笑了起来。

谁也不知道,在桐门关一战,白满清是在的。他亲眼目睹了那两箭,一箭退万军。旁人只看到了那两箭的强大,他却看到了在兵器消解,由天柱得来的力量失去之下,隐藏着的难以察觉的悲哀情绪。

那个人想要的是终结,而不是杀戮。

白满清隐藏在桐门关中,静静地看着在旷野上孤独站着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个人抬眼朝他所在的方向遥遥地看了过来。

在那天夜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仙门的领袖和王朝的皇帝见了一面。

百里疏是一个人独自前来的,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白满清那时在静室中备下了酒,看到披着黑袍的青年走进来的时候,也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只是朝他举杯,说这是难得的佳酿,要不要来一杯?

态度仿佛是在对待一位他已经等待了很久的客人。

百里疏在他的对面坐下。

这是白满清第一次见到这位在仙门,在古氏十八中拥有恐怖威信的领袖。可是如果不去想他在桐门关上的那两箭,他看起来就只是位安静而又孤独的青年,眼底仿佛永远藏着许多无法化解的心事。

“你在等我?”

百里疏问,虽然是疑问句,可是语气更像陈述。

“是啊,等了很久。”

白满清笑了起来。

“我以前觉得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一点。”百里疏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的声音很轻。

却像悠悠的长风,缓缓得拂过绵长的沙丘,在风里很多东西都在缓缓剥落。

“因为其实这个世界上,人们最不乐意的事情就是面对自己的渺小吧?”白满清低声说,他注视着手中的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就淡去了。

这个世界上,真相永远是疯狂的。

犹如一场盛大的荒诞。

直视真相的人,很少很少,而且大多都疯了。

这个让人觉得无法形容的荒诞是他的老师发现的。方儒生在编写纪元的史书的时候,发现了纪元的历史就像一个被人缓缓推动的车轮,蛮荒纪元中荒兽的统治达到顶峰的时候,古帝出现了,然后城池在大地上建起。古帝的统治达到顶峰的时候,古氏十八出现了。而在那些一件件看似巧合的事情背后,仿佛有着一道淡淡的虚影。

这一切的更迭缩小放到一本史书中,略去那些漫长的时光,呈现出一种令人战栗的意味。

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当那双眼睛发现大地上的秩序已经从一开始的适合发展到了混乱,它就毫不犹豫地结束那个纪元。

不论是荒兽,还是古帝,还是古氏十八都只是那个存在让历史,让大地上的一切有序发展的工具。

得出这个疯狂的推测后,方儒生就疯了。

他无法接受,蛮荒纪元,混沌纪元、万仙纪元……那些漫长的数万年的时光,其实只是这片大地上被稳定地,漠然地推动的从齿轮。

包括他们,就身处在一个正在被推动的新的轮回之中。

“百里是古氏十八中最后出现的一个吧。”

白满清为自己倒酒,百里疏坐在他的对面,沉默地一言不发。

白满清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像当初的老师编写纪元史书一样,用了那么多的时间,去探寻万仙纪元中的事情。从那些被释放出来的魔以及北曷他们那里,白满清获得了足够多的信息。

百里氏是当初最后一个出现的古氏十八。

然后在最短的时间中,成为了古氏十八中最强大的一氏。

百里氏的家主成为了古氏十八的领袖,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中,人们追随着他的步伐,将他视若神明。可是,白满清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探寻了很多的消息,最终确定没有人知道百里氏家主的来历。

他们以为对方像自己一样,只是偶然地成功窃取到了古帝的力量,然后从中发现了规律。

可是,事实上——

从混沌纪元以来,所有古帝的陨落,都只是出于一人之手。

真正杀死古帝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就像,那双眼睛注视了大地很久,最终选择了在大地上燃起的古氏十八,然后那个人就来了。

“说起来也有些好笑,当初我确认之后,将自己关在静室中整整一个月,每天都在问自己,到底真相是不是这个样子,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一个抉择。”

白满清自如得说着自己当初的恐惧,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后来呢?”

百里疏问,他没有对于白满清前面说的话最初任何回应。

没有肯定。

也没有否定。

“后来就那样。”白满清笑了笑,他轻声地说道,“我只是个凡人啊,我的寿命顶多百年,和那些漫长的历史比起来,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蝼蚁。可是这个世界上,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蝼蚁也有蝼蚁自己的喜怒哀乐。”

“而且,已经很幸运了。”

“新的秩序终将建立起来,而我们站在新的那边。”

他说,带着孤注一掷的豪赌。

这个年轻的凡人皇帝眼底燃着疯狂的火。

直视历史真相的人终将疯狂。

方儒生疯了,白满清也疯了。

疯了就疯了吧,这个时代本就是个疯狂的时代。

白满清想着,他坐在孟关的城墙上,仰起头又喝了口酒,没有半□□份皇帝身为天子该有的矜贵,反而更像一位落拓不羁的□□诗人,一人一马,一酒一长风。

他想起最后自己问的那个问题,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沉默了很久,给出了回答。

——秩序是不应该有感情的。

——苍天没有,历史也不会有。

——但是我会有。

会有所爱,有所恨,有所悲哀。

——但我是秩序。

披着黑色长袍的青年轻轻地说,他转头望向窗外,目光仿佛掠过很远很远,掠过了蛮荒,掠过了混沌,整个十二王朝的大地落在他的眼底,漫长得像一场叹息。

白满清看着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他的眼底看到缓缓飘落的苍茫白雪。

于是他也沉默了。

“苍天,苍天。”

白满清灌尽最后一口酒,放声大笑起来。他站起身,将酒坛抛下城楼,迎着烈烈的寒风,张开了手。

“来吧!”

北曷在城墙下很远的地方,静默地望着在城关上孤独地张开双臂拥抱长风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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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唐。

沈长歌站在风里。

天空中,云层在翻滚着,闪电狂龙古蟒一样地在苍穹上搅动,世界被闪电照常白茫茫的一片雪亮。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上,高到凡人只能仰望的高空上,正在上演着一卷无比恢宏的情景,闪电形成了茫茫的沧海,在闪电上发生的一切凡人看不到。

凡人只能看到,天空被无数闪电充斥显现出不正常的煞白。

仿佛雷池倾倒。

天柱一点一点地破碎,仿佛它的力量正在被彻底地一点点汲取走。然后一点点地化为茫茫的灰烬,雨一样地从空中落下。

沈长歌注视着这些,却想起了遥远的另外一处大地,无数连绵的群山,山峰之间相连着的铁索,踩着铁索而下的那些身影。

而在天空上,雷池之上,黑色的王城正在缓缓地凝实。那是巨人与神明居住的城池,象征着高高在上的力量。

王城之上,有青铜的王座正在一点点形成,高高的王座上有着长剑的浮雕。

一道身影坐在王座之上,周天的星辰似乎在这道身影周围陨落。

遥远的并州,白满清在孟关上张开了手,帝女在夜风中漠然地立着。九玄门中,最后一扇玄门紧闭着,易鹤平站在巍峨的璧雍阁顶部,秦长老在低头擦拭着他的刀……

风浩浩地卷过大地,山川与河流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声音。

——为这纪元之中,数千年时光后的重归!

王座之上。

猩红的王袍,悬浮的长剑。

高居王座的存在睁开了眼睛。

他露出一个欣喜的微笑,笑容里带着复仇与疯狂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