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天地憯凄

在他惊愕的目光中, 赤炎爆发出来, 整座高塔化为火炬,一瞬间, 眼前的世界只剩下金色。

金色散去之后, 京陵台已经不复存在。

此前离开宗门的秦长老披着黑袍,坐在离广汉郡百里外一处无名小山的枯树下。

菸邑萎黄的树叶在他身边落了一地,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盘膝坐了多久, 身上也落了不少枯叶。肃杀的冷风吹过山峰, 将秦长老背后烦挐纵横的光秃树干吹得哗哗作响,摇曳着影子印在寂寥的天空中。

京陵台爆发出璀璨光芒,在赤炎之火中化为灰烬的时候,秦长老身上的树叶簌簌震落。

但他仍旧没有睁眼。

像睡着了一样。

与此同时, 广汉郡城池之外, 一名带着铁面具的金唐暗卫像鬼魅一样隐没在黑暗之中, 等候着什么。

作为世人皆知的活人禁地,广汉郡久不见来人, 这几天, 大概是它来客最多的时候了。

不远处的城门敞开着,任由南来北往的风灌入, 城中仍是一派凝滞, 似乎风也吹不动那近乎定格的压抑阴沉。开着的城门连通的官道此时没有被鬼界吞没, 但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的踪迹。

不,也不能说是没有行人。

在一阵卷着残叶的风吹入城门时, 黑斗篷从官道尽头沉沉的昏暗中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是那么斜斜地提着纯黑色的长刀,瘦高的身影不像活人。

黑斗篷走出城门,金唐暗卫也显出了身影。

他扔给金唐暗卫一个铜盒,没有言语。金唐暗卫也没有问什么,点了点头,一伸手,一只凌霄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

金唐暗卫将一卷薄纸系在凌霄鸟脚上,一扬手,这种生活于云雾之中,不引人注目的鸟掠上了高空。

就在金唐暗卫放飞凌霄鸟的那一瞬间,广汉郡百里之外的山峰上,秦长老猛地睁开了眼。

他抓起放在身边的刀,站起身。

刀无声无息地滑出刀鞘——那是一把并不符合所谓武道精神的刀,刀经过哑光处理,在阳光中也暗淡无比。而刀身可以用“简朴”两个字来形容,没有任何纹路,简单的线条,灰扑扑的,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而秦长老就握着这样一把刀,立在迎面的长风之中。

一片树叶被风卷着,飘忽忽在空中打着转,游走不定。它掠过秦长老的面前时,秦长老动了。

一道刀光从山峰之上,朝着高空斩出。

那是一道极其内敛的刀光,内敛到它掠出山头,没入云层,而那片飘经秦长老面前的树叶仍自慢悠悠地打转落下,没有受到一丝干扰。

一只凌霄鸟借着风,飞向西北方。

它展着双翼,动作轻捷灵敏。

然而,就在它于云层中穿行的时候,一道刀光自下而上掠起。那道刀光速度快得出其,却又无声无息,等到凌霄鸟惊觉的时候,为时已晚。

细细的血线飞溅开。

凌霄鸟从空中落了下去。

秦长老无声无息地掠起,从半空中接住了死去的凌霄鸟。

不大的一只鸟,尸体上,只有一道细细的,纸张般薄的刀痕。

接住凌霄鸟,秦长老一眼就看到鸟脚上系着的纸条。

“果然……”秦长老取下纸条,低声喃喃了一句,他抬手一招,只见从他背后的枯树上,飞出另外一只凌霄鸟。秦长老将另一个纸条系在鸟上,抬手放飞了这只凌霄鸟。

收刀入鞘,秦长老立在山峰上,注视着远处被阴霾笼罩的广汉郡城池。

“放心吧。”

他面庞的线条就像被固定了一样,僵硬。

“师姐这次不会揍你了。”

山顶上的风,冷得入骨,秦长老从纳戒中取出酒,拍开了坛盖,迎着风,对着广汉郡城池的方向,一坛一坛地倒了下去。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烈酒一坛一坛地倾倒,秦长老沙哑着嗓子,凡人般念着没有半点用处的招魂词。

他一句一句地念着,声音不高,语调平稳。

然而眼泪缓缓地划过了他苍老的脸庞。

魂兮魂兮,何不归来?

九玄门。

易鹤平走在一座座坟墓中。

这是九玄门普通弟子不知道的一个地方,在主峰后面绵延山脉的一处隐蔽之处,低调隐蔽,有着阵法保护。在宗门举行祭祀的时候,这里的坟墓都不会得到祭拜。

安葬在这里的,是那些所有披上了黑袍悄无声息离开宗门,然后一去不回的长老,是那些不能光明正大写入九玄名册,放入灵殿的九玄门人。

他们是宗门黑暗中的守护者,是宗门的刀,宗门的剑。

也是宗门不可让人见到的伤痕。

易鹤平提着一坛酒,穿过一座座熟悉的墓碑,走到一处。

这里立着一块粗糙的墓碑——似乎是哪个手艺糟糕的匠人做的。墓碑上刻着一行字“九玄门乾脉大师姐贺擎川之妻关之羽之墓”。

易鹤平闭了闭眼,就能想起当初贺擎川红着眼不用真气,像个普通人一样刻这块墓碑的样子。那个家伙手艺委实差劲,刀都握不稳,将自己的手划出一道道的伤,鲜血淋漓的。

“他来找我说要去京陵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不同意?”

易鹤平放下酒坛,在墓碑前坐了下来,从纳戒中取出一块青石,雕刻起来。

本来,带君晚白他们去京陵台的,不是贺擎川。而是宗门另外一位寿命将尽的长老。但是那天,贺擎川来找他。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京陵。”

易鹤平当时在下棋,手就悬在了空中。

贺擎川还背着他那把不离身的重刀,但是易鹤平能够察觉出来,那把刀的气息有了一些轻微的改变——刀里他也熟悉的东西,似乎已经不在了。

贺擎川一直都想去京陵台。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过。

贺州还没长大,还没有资格拿到关之羽留下的东西。九玄门作为仙门第一宗,明里暗里,无数的责任始终压在他们每一个人肩膀上。玄离峰上下的弟子,还要由他护着,所以,贺擎川也知道,自己不能去,得留下来。

现在,那把刀也没了,贺擎川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

所以他来找了易鹤平,说要去京陵台。

贺擎川说要去京陵台的样子,像极了他当初刚入门的时候,一脸的固执任性。

“去了回来吗?”

易鹤平放下棋,手拢进了袖子里。

贺擎川没有回答,沉默地看着易鹤平常坐的亭子——当初他和秦九打架的时候,易鹤平也是坐在这里,和叶羿下棋,关之羽坐在亭子上,架着腿晃着酒。

这么多年了,亭子好端端的,人却再也齐不了了。

贺擎川没有回答,但是他不回答,易鹤平也知道答案。

易鹤平终究还是个凡人,终究做不到真的所有事情都从大局出发。假装不知道贺擎川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是他身为师兄所能为贺擎川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玄离峰峰主的一去不回,还是在这种暗潮汹涌的时候,后续的麻烦不用想也是乱糟糟的一大堆。只是,易鹤平想,好歹……好歹他是师兄。

师弟想要任性,就算捅娄子,骂归骂,当师兄的,到底还是要帮着收拾的。

事情虽然麻烦,但他总不至于处理不了。

手中的墓碑缓缓成形,易鹤平开始在墓碑上刻字,他对着关之羽的墓碑,闲聊般地开口说着话。

“不过我又是你,那家伙可不会那么听我的。”

易鹤平笑起来。

当初他们几个人没少嘲笑贺擎川,在关之羽面前就跟个小媳妇一样。别看整天跟关之羽打架——或者说单方面挨揍,从不喊一声师姐,可事实上,关之羽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关之羽让他走,他不情愿得满脸阴沉,也还是老老实实走了。

关之羽让他等,他就一直等,等到了墓上雪白,等到了如今。

易鹤平想着当初师兄弟几个嘲笑贺擎川的样子,笑出声。然而笑着笑着,就没声了。

他在墓碑上,缓缓地刻下了一行字:

九玄门玄离峰峰主关之羽之夫贺擎川之墓。

“那家伙是个蠢货,全世界就他一个还傻乎乎地不知道答案。”易鹤平将墓碑竖在关之羽的旁边,看着墓碑,低声道。

他想起了君晚白他们离开那天,贺擎川最后来见他一面。

“师兄。”

临走前,贺擎川喊了他一声。

这时候喊他师兄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让他收拾一堆的烂摊子。易鹤平背对着贺擎川,没有回头看他。

隔了那么久,贺擎川第一次开口又喊他“师兄”。

“我走了。”

“走吧。”

然后就真的走了。

易鹤平叹了一声,将酒坛拍开,浇在了关之羽和贺擎川的墓前——死也死在了一起,葬也葬在了一起,这算最好的答案了吧。

“我倒情愿能有人再狠狠地打我一拳了。”

易鹤平浇着酒,自己却不喝。

他不能喝酒,他不能醉,他是九玄门的掌门。

墓碑苍白,风冷冷地吹拂过,天地憯凄,易鹤平独自站在两座墓碑之前。

魂兮,终不得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醉的易掌门,长相依的关之羽与贺擎川,迎风祭酒的秦长老,不为人知的墓碑……终是天地憯凄。

我自己是真的很喜欢九玄这个宗门了。

啊……今天开始双开,爆肝的日子到了【深沉】原本以为能够攒一个世界的存稿,结果只有一万二。

我:emmmm果然还是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