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期到了尾声,按照预测,气温很快就会回暖并在短时间内直线升高。
在这偌大的土地上,秦城只能看见病房窗户玻璃透出的那方寸之地。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傅千城的北部撤离计划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起初的民众群情激昂,但在傅千城近乎于个人崇拜式的网络营销下,很快舆论便站在了他的一边,甚至还有许多声音都喊着让大总统CC下台。
“马上要换届选举了。”许思明走到边缘,将窗帘拉了起来,刺眼的光线对病人的视觉辅助系统在适应期内有一定的负面效果。
秦城怔了怔,想抬手看看日期,但曾戴着智能腕表的左手腕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检测片贴在手背上,他想起那个戴着自己腕表的人,轻叹一声。
“师兄会选谁呢?”许思明挑了挑指甲缝,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大概是不会选傅总的吧。”
“我选谁没多大作用。”秦城并不想去思考这些政治上的问题,他也不想去揣测对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
“北部撤离就是为了换届选举做的努力。”许思明也不是那种需要对方答复才能继续聊天的人,自顾自说着,“等撤离结束,你的小男朋友估计也要搬进南方的地下城……”
“他不会去的。”秦城用手指揉了揉眉心,顿了顿才发现不对,补充道,“等一下,什么男朋友?”
“就算不是男朋友,起码也是你喜欢的人。”许思明细长的双眼弯起来,像是北海道公园里的小狐狸,“不然你不会在乎别人说你死不死的问题。”
秦城的狼眼睛也虚成一条缝,只是没什么笑意:“老师知道你是这么会揣摩人心的人么?”
“当然不,”许思明轻笑道,“因为我从来揣摩不到他的心情。”
“关心则乱。”秦城草率地用自己不太灵光的脑子给对方下了个结论,歪打正着。
许思明像是被踩了痛脚的小动物,撇了撇嘴半天没说话。
“你突然提这个到底是想说什么?”秦城也不过多留意这种细节,半闭着眼随口问着,“政治觉悟突然觉醒?”
“告诉你个小秘密。”许思明灵光乍现般勾起嘴角,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你不准告诉任何人,怎么样?”
“我没兴趣。”秦城躺回枕头上,闭上眼。
“你肯定有兴趣。”许思明走到病床前戳了戳对方伸在外面的手,“不如这样,我先说,你要是有兴趣,就算是答应我了。”
“没兴趣的话我更不会告诉别人。”秦城打了个哈欠,“你算盘打得真响。”
“别说破啊。”如果不是碍于对方是病患,许思明现在一定抓着肩膀把人提起来用力摇上几下,“行吧,反正我相信你的人品。”
秦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过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你倒是说啊。”
“我就猜到你不是真的不想听。”许思明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那样笑了起来,但转瞬又恢复严肃,压低声音,“老师投靠了傅总,你知道嘛。”
许思明的音调明显不是问句,带着强烈的笃定。
秦城愣了许久,没有一点动作:“为什么告诉我。”
“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许思明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其他人就没有必要了。”
“师座以前告诉过我,你是他的人。”秦城转回来,坐起身,黯淡的目光投在对方脸上,“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次换成许思明愣住了,他一直认为叶连山不可能告诉别人自己和他的关系。过了片刻,他才低下头回答道:“我认为这是原则问题。”
“你不怕我转身就告诉他?或者是直接找他摊牌翻脸?”秦城努力克制自己心里升腾而起的一股怒火,并且他发现,手术结束后自己连情绪克制的能力都有所增长。
“你不会。”许思明淡然道,“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当面叫他师座的话,对他的伤害不亚于找他摊牌。”
“我确实不会,因为我早就知道。”秦城用力握了握拳,中指戳透了掌心,鲜血顺着手腕一直蔓延到小臂,“但是我根本不想知道。”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许思明翻了个白眼,职业素养让他瞬间忘记了刚才的话题,迅速弯下腰一把握住对方鲜血直流的那只手,并仔细地一根根将对方的手指展开,“给你说了不要随便发力,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
秦城看着面前毫不掩饰对自己真切关心的人,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许思明的脑子停顿了一秒,处理伤口的手却没有停下来。
也许在这个瞬间,这对师兄弟在某种方面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互相舔着伤口。
***
林城郊外的雪已经化完了,深绿色的常绿针叶林又尽数露了出来,将起伏的山峦染成更深的墨绿色。
输入了一串删除所有操作记录指令后,林屿轻轻合上厚重的军标三防笔记本电脑,转而透过车窗望向遥远的山巅放空自己的视线,以求给疲劳的眼睛进行短暂的放松。
“林先生,”军用小越野的副驾驶座上,一名年轻的士官回过头来,“账号相关密码都试过了么?”
“嗯。”林屿收回目光,礼节性地看着对方,眼前这位士官肩章上那特属于北部战区的狼头标志在暗光下依然闪耀,晃得他心里一阵寒意,“二级密码和后台密码我都试过了。”
士官礼貌性地笑了一下,笑容的余韵里却有着明显的嘲讽意味:“以后您就是四星了。”
“嗯。”林屿听到这个ID就本能地觉得无比烦躁,但二十年来的修养克制着他,使得他的神情依然平静。
自从答应了张同华的条件以换取回到林城的筹码之后,林屿虽然终于坐上了车、身体出了牢笼,却总是隐隐感觉自己的精神走进了更深的牢笼。
这种想法无疑是正确的。
越野车在山路上麻木地行驶着,不时在急弯处发出防爆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响声。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车才开到了曾经的安全区门口。那里的铁栅栏依然还在,只是上了几分锈、凌乱地支着,也没了侧面的士兵。
林屿朝负责交接的士官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不等对方回答,自己下车走进了半山区域。
这片他最熟悉的土地在雪融化后绽出少许新芽。
他和秦城常走的那条近路小道长起了低矮的杂草,少量的积雪覆盖让周边的灌木丛显得斑驳而残破,但也有少许翠绿从雪白中钻出。
居住区里的军民依然还在,少量带着狼标的军人在空地上搭建了临时的驻地。
林屿走进民众活动较多的地方后,陆续有人跟他打着招呼,但都带着强烈的距离感和不容忽视的疑惑眼神。
他现在并没有力气也没心思去解释那么多,气温转暖后依然微凉的风吹透了他豁了口的外套,一直灌进他的心里,冻得他打了个冷战。
“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抬头看了看视线里逐渐扩大的那栋一直被称为家的建筑,没来由地吸了吸鼻子,脚下依然坚定地朝它走去。
林屿在外院门口站了足足一分钟,才将手掌按在了识别面板上。
“主人,”那属于中控的熟悉声音响起,“欢迎回家。”
林屿站在院内,突然感觉有一股风吹到了泪腺上,隔了许久才轻声颤抖着回了一句:“我回来了。”
“已为您打开恒温。”中控自动开启了房门,一股淡淡的暖风从门内吹拂到林屿的身边,裹挟着他冰冷的身体。
“打电话给秦城。”林屿将少得可怜的行李胡乱地甩在沙发上,自己也跟着躺了上去。
他迫切地需要向对方澄清一些现实,即使他也不清楚自己被制作的录音究竟是什么内容。
伟人曾言:信任可敌一切。林屿对此深信不疑。
电话接通的提示音响了很久很久,一段不算轻快的小调大约只在四个小节里反复播放。这种漫长像是一把钝刀在咯吱咯吱地锯着一根大木头。
“喂?”陌生的声音接起了电话,语气淡然。
林屿犹豫片刻,才清了清嗓子:“您好,麻烦找一下秦城。”
“他睡了。”许思明莫名其妙在病房里坐了一天,哪都没去,上着发蜡的头发不知为何已经乱成了鸡窝,“你可以留言我转告他。”
“我是林屿,请你告诉他起床给我回电话。”
“卧槽。”许思明没忍住低声惊呼,左右看了看后,一手掩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你就是林屿?”
“怎么?”林屿失望地闭上眼,不再盯着那让他眩晕的天花板,“没有来电显示?”
“没有,”许思明回头瞥了一眼病床上的人,白净的上牙轻轻咬着下嘴唇,“你、你、你等等我去把他摇起来。”
“不用了,谢谢。”林屿正想让中控挂断电话,就听到那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好叹了口气老实等着。
许思明将电话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依言揪着秦城的病号服领子前后摇了摇:“师兄,醒醒,快点,你男朋友找你!”
“我没有男朋友。”秦城轻轻将对方的手掰开,翻了个身。
“我听到他声音了,清亮悦耳,听起来很年轻啊。”许思明绕过病床跑到另一头,拍了拍秦城的脸,“你赶紧的起来,我想听。”
“你有病吧。”秦城猛地一下坐起来,被子被带了一半到地上,还撞到了许思明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