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师徒间的饭局不欢而散。
隔日便是秦城手术的日子,叶连山中途回了一趟战区总部,以家事为由将三师事务尽数交给了副师长。
许思明听闻后曾嘲讽地说他这是打定心思等手术失败以后和秦城一起死,但无论嘴上说了什么,许思明依然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筹备着这场他人生中最具挑战性的手术。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究竟是作为军人的职责,还是作为医生的使命,甚至是作为个人的理想。但却一直没有答案。
这一次,他却选择了作为个人的私心。
护士在他身后为他系上防护服,院里坚持拒绝智能防护服的医生他是唯一一个。
老式传统防护服才能给他安全感,这是他每次被人问起时给出的理由。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是,叶连山在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说过:“我昏迷的时候,在梦里一直看见一个穿着上个世纪白色手术服的人在救我。一直,看见这个人。”
那时的许思明认为这无非是一个在交通事故里摔坏了脑子的傻子。
没想到有一天为了这个傻子,他要真的放弃自己从医者的骄傲,和从军者的原则。
“许院。”护士左右看了看他的装束,并将他手腕的密封条系紧,“防护消毒措施准备完毕。”
许思明口罩下的嘴角往下撇了撇:“说了多少次,别这么叫我,你一说许院,我就想说世界和平。”
护士早习惯了这尴尬的冷笑话,懒得去回应他,转身检查起其他人的装束。
“跟着这样的医生真是受苦了。”木岛难得地开口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题,只可惜这语气里带着强烈的讽刺。
“你不懂,先把笑话都说完,免得一会想说笑话,又怕笑起来手抖。”许思明也不恼,自顾自地打趣着,还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副手,“你说是不是?”
“我懒得和你说。”然而他的副手并不买账。
“你们没有乐趣,应该说,你们没有幽默细胞啊。”许思明率先站上了消毒区的隔间,地板自动旋转着,“一会这台手术,没有五六个小时下不来,到时候别说我不和你们说话,让你们无聊了哦。”
“你少说几句我就谢天谢地了。”他的副手站上了他身侧的消毒区。
木岛轻声叹了口气。
几人的准备工作结束后,以许思明为首依次迈进了手术室,门框上的指示灯亮起,提示此处的手术正在进行中。
由于这次手术的机密性,许思明特意选择了顶层最末尾的这间不带智能中控的手术室,避免日后落人话柄,但利弊参半的是,这间手术室的无影灯也不是全方位的,而是仅仅照着手术台中央,显得有些局促。
木岛曾在预演方案时对此提出过异议,不过被作为主刀的许思明干脆利落地否决了。
“木岛兄弟啊,”许思明看着手术台上的秦城,昏迷中的人面容苍白,却依然不失英气,“你看我这师兄,是挺俊?”
木岛眼都没抬,拿起氧气面罩扣在了秦城脸上,随手按下开关,手术台上升起一块板,挡住了秦城的头部。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爱搭不理的?”许思明看着护士将秦城的上衣褪下,贱嗖嗖地伸手戳了戳对方轮廓鲜明的腹肌。
“患者麻醉程度已确认。”副手清了清嗓子,语调平静而严肃。
“器械就位。”护士按下开关,台上的无影灯骤然亮起,映在成套的手术刀盘上,合金刀具和光刃短柄整齐地码在一起,反射出犀利而刺眼的光。
许思明缓缓吸了口气,一贯眼睑下垂的双眼睁了开来,正色道:“手术开始。”
***
另一边心急如焚的叶连山还踩着桌子坐在专用飞机的后舱,就接到了来自马子深的一大串电话轰炸。
内容无非是战争时期禁止请假、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国家、三师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诸如此类云云。
叶连山每次听完之后都敷衍几句,实在受不了了,才在飞机落地的时候烦躁地将手机关了。
刚走到医院门口,内网通讯终端又越权响起,马子深的声音里带着不加克制的愤怒:“谁让你把林城的控制权交给张同华的?你要是不想当北部的兵,趁早滚蛋!”
“傅总下的指派,他在战争结束前对军部有绝对的控制权,我能怎样?”叶连山没好气地按下电梯开关,身侧原本也在等电梯的行人摸摸看了他一眼,换了一台电梯。
“我刚回来你就跑?”马子深的语气依然凌厉,“别告诉我真的是因为秦城那小子受伤的事情。”
“为什么不能?”叶连山抬头看着电梯层数不断攀升,心里的焦躁也随之升起,“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来。”
“呵呵。”马子深冷笑一声,“你心中的公是什么?”
叶连山顿了顿,严肃地回答:“为国为民。”
“好。”马子深不再说话,挂断了语音。
叶连山走出电梯,快步疾行至走廊尽头,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灯牌,又回头看了看空荡且静谧的走廊,舒了口气,坐在了侧边的排椅上。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出现对于手术的进度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但心里一直有个不容抗拒的声音指引他坐在这里,好像只有坐在这里才能安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抬手看了看,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在他的心里,这和三个世纪一样漫长。
许思明和他的私人连接链路中没有一点消息,往常对方做手术的时候,总是时不时想和他说上几句,并推说是担心手术太枯燥,没人聊天会睡着。
叶连山无数次想发一个通讯进去,或找一个出入其中的护士问问,可他既担心打扰到对方主刀,也没遇见一个路过的护士。
都说完全的安静会让人的思绪飞得很远,叶连山没来由地回忆起自己三十出头在边境驻军当团长的那段日子。
他在一次和盟友国不太友好的谈判中认识了作为外派特工的秦城。
彼时的秦城还算是个稚气未脱的兵蛋子,眼神里就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锐利光芒。
叶连山曾调侃着说他这份神情姿态根本不适合做特工,本是随口一说,没成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秦城还真就给特工队打了申请,一门心思地想钻到叶连山手下的边境部队里。
真是个蠢小子,这是叶连山想起这段故事时唯一的想法,但他的嘴角却不自觉挂上了一抹笑容。
后来叶连山动了恻隐之心,向那时的顶头上司死皮赖脸地软磨硬泡了许久,把秦城调到了自己身边。
刚进团的秦城第一夜就喝了个烂醉。
第二天又和特战小队的队长私下打了一架。为了这事叶连山连踹了他十几脚,肋骨都踹断一根也没听他哼一声。
但出人意料的是,秦城借此一战成名,从那以后便成为叶连山手中最凶猛残暴的一把刺刀。
到如今也是。
叶连山的脑子里又飘出那些在单杠上、在训练场上、在攀爬架上的日子,阳光的味道混杂着新鲜汗水的味道,那是属于军人的热血青春。
他摇了摇头,想叹一声自己是真的人到中年了,竟然开始回忆往事。
抬手一看,五个小时过去了。
根据旁听手术方案会议的时候许思明所说,现在是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
叶连山有些期待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还顺手摸了一把比寸头略长的头发。
随后他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起身在走廊来回走了起来。
锃亮的地砖间隙有着整齐的黑色缝,他顺着缝一步步走着,力求每一脚都踩在正中央。
当他如此笔直地走到走廊尽头,才想起来自己竟然五个小时连烟都没抽一支。
随身只带了细雪茄,比普通香烟的量多不了多少,他点了一只,叹了口气,撑在窗框上望着窗外。
远处地平线上的夕阳渐渐下沉,暮光笼罩着医院大楼银白色的楼体。
又过了许久,窗边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蒂。
叶连山左思右想,来回踱步,将本就不长的走廊逛了几十次后,没忍住从私人链接里敲了敲许思明。
这是两人间独立的远距离通讯,不需要接通便可以连接。
许思明那头安静得可怕,只隐约传来维生仪器有规律的响声和金属落在盘子里的声音。
叶连山吸了口气,并没有开口,但他的联想自动朝着最坏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能听到。”许思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应该是好几个小时没有喝水的缘故。
叶连山犹豫了:“没事。”
许思明淡淡嗯了一声,不再回答。
叶连山又深吸了一口气,他太了解许思明了,他知道当这个人不再插科打诨的时候,意味着事情已经走向了不可控制的局面。
“挂了。”叶连山极力地克制了自己的求知欲,“不打扰你。”
随后他蹲上了窗框,迎着冰凉刺骨的晚风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