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于地下的牢房密不透风,但林屿总觉得有一阵冷风从不知何方吹了进来。
“我不是来和你斗嘴的。”张同华站起身,俯视着脚下蜷成一团的青年,“我需要用你的声音给秦城发一段录音。”
林屿不假思索地抬头:“我拒绝。”
“但你说的词语已经足够多了。”张同华晃了晃手里的录音设备,耐心而多余地补充了一句,“只需要做个简单的识别,就可以用你的声音说任何内容。”
人渣——这是林屿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但他不想再多给对方添加哪怕一个音节的素材,只得把嘴闭得严严实实,靠眼神传达这份愤怒和鄙视。
“你也不想再多说了,那么,林屿,今日言尽于此,我们,来日方长。”张同华的脸上泛起得意的笑。
林屿讨厌他的断句方式,但这毫无意义。
思考再三,林屿朝着张同华转身而去的背影喊了一声:“其他人呢?”
“你不是不想说话了吗?”张同华配合地回头,轻蔑溢出眼底。
林屿嘴角向下撇了撇:“反正也够了,保持沉默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你指的是秦城,那等我把你的录音给他以后,你们很快就能见面。”张同华边往外走,边抬手将激光网重新亮起,“如果你指的是和他一起的那个人,那么已经死了。”
“其他人呢?”林屿将冻僵的左手放进右手心里握住,音调下沉了几分。
张同华站到了走廊上,转过身正对着牢房,肩章和胸章在暗光的环境下显得格外闪亮:“没有其他人了。”
林屿在这一刹,感受到冰冷的僵硬传遍了全身。
“对了。”张同华隔着激光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对方持平,“师座说你和秦城有特别的关系?”
“没有。”林屿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锐利的目光,明知故问道,“什么叫特别的关系。”
“背调资料里显示,你父母双亡后靠大笔遗产生活,不近女色。”张同华的神情意味深长起来。
林屿歪着头朝他眨了眨眼,白皙清秀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稚嫩:“兵哥哥,我才十九。”
“所以情报是真的?”张同华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但他一贯喜欢让当事人亲口确认。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林屿突然站起身,垂着眼向激光网的方向走近。
张同华非常反感被别人俯视的感觉,第一时间便跟着站了起来,眼底有一抹不悦一闪而过:“阶下囚没有讲条件的资格。”
“喔。”林屿站在激光网前,隔着削铁如泥的密集激光凝视着眼前的人,缓缓道,“那你自己去求证吧。”
“我是这样分析的。”张同华毫不回避地回望着他,“如果你刻意隐瞒,那么你越是竭尽全力,越是证明这是真的。如果你大方承认,那么也是真的。”
“呵…”林屿没忍住笑出了声,“左右都是你说的对,你说太阳是方的就是方的,你说太阳是三角形的就是三角形的,反正方形和三角形的概念也是人为定义的,不是天然存在的。”
“诡辩。”张同华明显有些恼了,嘴角向下的幅度出卖了他引以为傲的修养。
林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本着趁热打铁的原则追问道:“如果现在,你说林城在你的管辖范围内,我就可以认为你在说大话。如果你说不在你的管辖范围内,我认为你在刻意回避某些关键问题。是这么理解的么?”
“竖子!”张同华上下牙用力切了一下,转身大踏步走了。
他差点中了这只有自己一半年纪的小鬼的激将法,这场交锋的结果让他无比恼怒。
而他的这份负面情绪,最终受害者还是那些从雪地中被挖出的俘虏。
***
次日,叶连山办公室。
室内中控收到播放天气的指令,和人声毫无区别但也无丝毫感情的男声用令人舒适的语调缓缓道:气象台预告,未来几日温度将逐渐回暖,北部地区将进入大范围融雪期。
叶连山的帽子盖在脸上,外套挂在椅背,整个人躺倒在座椅里,踩着皮鞋的双腿交叠着搭在办公桌上。
气象预告结束后,中控自动跳转回先前执行的指令里,播放着音量适中的钢琴协奏曲,他夹着熄灭雪茄的手指随着旋律在空中划着弧形。
“三、二、一。”他闭着眼小声地读着秒,在一字的尾音落地时,敲门声如约而至。
“师座。”推门而入的士兵身躯绷得笔直,军礼标准,一丝不苟,连带着面色都带着肃杀之气,“费云的审讯报告出来了。”
叶连山的嘴角正欲上扬,但他本人十分反感那种小人得志便猖狂的姿态,于是强行克制了下来,淡然道:“念。”
“是!”士兵的右脚后跟在地上磕了一下,军靴发出沉重的敲击声,“傅总早就知道四星的秘密。”
“嗯…”叶连山仔细思考着,他隐约记得四星这个ID,但由于当初国际化网络大平台的浸入项目没有落在北部战区,对其中具体的问题,他们并不了解。
士兵护目镜上的信息条黯了下去,镜片恢复了一片通透。
叶连山将帽子从脸上摘下来,看着对方扬了扬眉毛:“然后呢?”
“没了。”士兵悻然。
“没了?”叶连山皱起眉,语调上扬。
“是的。”士兵的声音微弱了许多。
“三天的实验室S级权限,就审出个这?”叶连山有些恼怒地将帽子随手甩在了桌上,差点打翻了茶杯。
“院方来人看过了,现在他陷入了深度昏迷,不加药剂醒不来,再加药剂可能会直接死亡。”士兵暗自将头低下些许,他当然明白这不是自己的问题,但部队中上级对下级习惯性的压迫力依然让他的额角挂下一颗冷汗。
叶连山无意识地撇了撇嘴:“院方哪个棒槌来看的?”
“许副院长。”士兵却将上峰这一瞬不合时宜的表情看得清晰,“您的学生。”
“我知道了。”叶连山无奈地将腿从桌上放下,起身理了理衣领,并侧过脸在侧面的玻璃倒影上确认了一下仪容,“把人还给傅总。”
“是。”士兵高声应下,随后迅速大步逃难似地迈出了办公室。
叶连山独自静立着,目光盯着墙上的仿古机械钟摆锤看了许久,在心里考量着傅千城接到消息的时间。
摆锤上方的人偶从木质结构中探出,滑稽地转了一圈。
在这个房间内,叶连山想要获取时间的方式有很多,但每到重要的时刻,他都更偏爱依赖这最不精准的一种,秦城每次问起,他都说机械是男人的浪漫。
想到这,叶连山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
傅千城的内线电话也在这一刻适时响起:“师座?”
“傅总,”叶连山迅速接起,切换出温和但不卑微的口吻,“您别嘲讽我?”
“好。”傅千城爽朗地笑了几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我的副官接到了费云。”
他在费云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叶连山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他决定装傻到底:“怎么了,前几天司令不在,签不了移交表,耽误了几天。”
“我不和你绕弯子。”傅千城的口气明显严肃起来,带着久经沙场的人特有的沉重威严,“费云是我亲自放在小川身边的,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我没有任何问题,何来的答案?”叶连山轻笑。
“我一向心直口快,不喜欢你们那些花花肠子。”傅千城毫无笑意,“建议你也趁早戒掉这种无效的沟通方式。”
“好的。”叶连山食指的戒指亮起,喷出一截微弱的蓝色火焰,点燃了他嘴里叼着的半截雪茄,“那我直接说了,我想知道费云为什么要出逃。”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傅千城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还有什么问题?”
“好吧。”叶连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城城的手术安排在后天,结束后我会亲自将您的医师送回西部。”
“不需要。”傅千城果断地拒绝了,“调理几天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再联系我。”
叶连山乐得少跑一趟,顺水推舟道:“等部署完成后,傅总还是坚持要用那个姓林的小子?”
“我只是想看看小川为了什么人连我都瞒而已。”傅千城也不回避,语气里满满的不快,“秦城的后路我帮你断了,这个事情你联系同华就行。”
我当然知道联系他。这句是叶连山心里的声音,但他嘴上浮夸而客套地回答着:“同华?……哦哦哦,张团长吧,好的,我知道了。”
还好傅千城没有读心术,否则他可能会发现世界上至少有四位数的人都在他面前演戏。
叶连山结束通话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连呼吸都轻快了不少。
于是他踏着明快的步伐临时决定去医院看看自己的两个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