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交谈后两人一路无言,任凭霓虹纷乱的景色掠过窗边。
受到良好保护的内陆城市看不出一点战争的疮痍,很难想象在大陆的另一端,有更广袤的大地此刻都已经化作了焦土。
车自动靠进了私家车位,许思明率先下车,一副绅士模样拉开副驾驶座,并有模有样地弯腰将叶连山引下来。
“你不用这么装腔作势的。”叶连山下车理了理领子,熟门熟路地朝房门走去。
许思明家是典型的水乡风格老式庭院,AI管家扫了扫叶连山的面容后,高大宽阔的房门自动朝两侧平缓地滑开。
“是我性格太浮夸了?”许思明笑了笑,停下脚步朝对方的背影小声问。
叶连山的身型也凝固了一瞬,从正常角度来说他并不想给对方肯定的回答,但遵从本心而言,这就是事实,于是他选择绕过这个问题:“家里有什么吃的?”
许思明不蠢,他知道对方的意思,但也正是因为他不蠢,所以他尊重了对方的意愿:“冰箱里有你最爱的原切上脑。”
“我来做吧。”叶连山线条明朗的脸上浮现了一抹舒心的笑。
“都可以,你开心就好。”许思明大步走进开放式厨房,射灯随着他的步伐渐次亮起,冰箱门自动打开,按产地和部位严格分类的各式牛排铺满了整个冷冻室。
叶连山随手拎了个底部有网格的平底锅,放在鼻下嗅了嗅,过了许久,低低地唤了声:“思明。”
“怎么?”许思明愣了愣,眉心上扬。
“我有事求你。”叶连山淡淡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手里的锅。
许思明清楚地意识到这不会是个令人舒适的请求,但对方这有意识的示弱却是正中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使他丝毫没有生出拒绝的念头。
“过几天,帮我做台手术。”叶连山见他不答,心里有了着落。这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
“你要做改造?”许思明像见着狼的兔子,瞬间蹦了起来,并猛地一跨步抵到了对方面前,双手抓着他的肩,用力摇了摇,难以置信地问,“老师,你疯了?”
“我没疯。”叶连山右手捏住他的手腕,暗自加了几分力道,语气笃定,“而且,不是给我做手术。”
“你想做什么?”许思明刚洗牛排的手还没来得及洗,牛肉里的红色全都染在了对方的肩章上。
他分贝过高的吼声通过耳部挂载传进叶连山的耳中,成了一种尖锐的噪音折磨。
叶连山敲了敲耳根,将设备彻底关闭:“城城的身体早就超负荷了,这是你确认过的事实。如果不做手术,他活不了多久。”
“你比我了解他。”许思明拿了块吸油纸,仔细凑在对方肩上一丝不苟地将那些污秽擦拭干净,“他不会同意的。”
“我不需要他同意。”叶连山侧过脸看着埋头在自己身前的人,对方的轮廓也是英挺俊秀的,只可惜各花入各眼,这份明朗的气质在这里没什么太大用处。
“老师,”许思明抬起头,眼里泛起一丝莫名的忧愁,两人的目光正对,“这是犯罪。”
“你是说改造手术是犯罪,还是不经本人同意的手术是犯罪?”叶连山却笑了,眼角的细纹不经意间出卖了他的年龄和这些年来的操劳。
许思明的面色沉了下来:“都是。”
叶连山轻轻将人推开,走到台前将对方洗净的牛排放在砧板上,拿起小锤子敲了起来。
许思明站在他身后,看着那有许多金属凸起的锤面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落在肉上,不一会,浅红的液体便渗满了砧板。
“你知道我会答应你?”许思明想说的是个问句,但话到嘴边却是陈述句的语气。
“嗯。”叶连山放下小锤,将两块牛排用夹子夹起,放进了盘子里。
许思明跟在对方身后,走向台子的另一头。
“手术内容是什么?”许思明突然觉得眼前精心料理牛排的身影有点陌生,语气怆然。
叶连山选择性地回避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只直白地回答:“明天会把具体的手册给你。”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许思明站在原地,问完后喉结不自觉上下跳了一下。
“因为我希望他活到最后。”叶连山也不回头,手上继续将牛排上均匀地洒满盐和黑胡椒粉,“或者说,我的私心希望他能活成他理想中的样子。”
“你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样子?”许思明的视线里,双方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远,近在咫尺的身影都越来越模糊,当然,他的专业能力清楚地告诉他这只是一种心理错觉罢了。
叶连山拿起一瓶橄榄油,对着灯光晃了晃:“我不知道,但是,无论他想做什么,首先他必须是个活人。”
这一天,许思明第一次觉得老师煎的牛排是苦的。
***
林城远郊,西部战区直辖团驻地。
原本就欠缺采光的地下设施里,有一排用激光网隔开的昏暗牢房。
“这小子怕不是有自闭症?”一名士兵将掌纹覆上识别面板,漫不经心地说着。
“要不是团长交待不能把他饿死,谁舍得天天给他加真肉啊。”他的同伴默契地将餐盘拉了出来,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里面的人依然只吃菜不吃饭。
士兵打了个哈欠,走向下一个牢房:“也是,毕竟我们吃的都是合成的,谁让他嘴刁呢。”
随着两人旁若无人的交谈声渐渐远去,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们都朝着最内的牢房望去,即使这是伸手勉强能见五指的地方,林屿也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目光里的嫉妒。
“真的烦。”他翻了个身,将身躯完全卷进尼龙材质的毯子里。这种材质对皮肤十分不友好,硌得他手上生了好几个泡。但是对于这个只能靠外面门缝漏进来的暖风来取暖的地方,有一张毯子已经是其他人的梦想了。
他很想仰天长啸或者大吼三声,这种念头已经克制了许多天,变得愈发急切起来。
“起码零下十度了。”林屿伸出一只手,按在冰冷的合金地面上,没多久就被冻得发红。他却一动不动,一直等到冻到生疼再拿起来,捧着放在嘴边哈气。
正当他重复这个即无聊又伤手的游戏时,他没有注意到牢房的门口,有一双眼睛至少看他玩了三轮。
“林屿。”张同华觉得对方过于专注,实在无暇注意自己,只好主动自我介绍了起来,“在下是北部战区直辖团,团长,张同华。”
“喔。”林屿也不抬头,右手用力将冻僵的左手按在地面上,左手肌肉应激性地往回抽动,“久仰大名。”
张同华微笑道:“幸会幸会。”
“我忘词了。”林屿也不掩饰,等左手近乎失去知觉后,才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像是百余米深的淡水湖泊特有的颜色。
“静水流深。”张同华咂咂嘴,由衷地感叹了一声。
“什么意思?”林屿将左手揣进怀里,也许是冷也会传导,他的嘴唇苍白中带着一些乌紫。
张同华打了个响指,并非声控的灯亮了起来:“形容你的气质。”
林屿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我有话和你说,方便么?”张同华走近了一些,鼻尖几乎快要点在激光上。
“你是AI。”林屿将心中的猜想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不失为一种试探的方式。
单刀直入的坦率逗笑了张同华,他戳了戳自己的侧脸:“我是真人。”
“随你。”林屿并不纠结,仔细地看着他。
张同华轻笑一声,做了个手势,形成一扇门形状的激光熄灭了:“秦城见到我的远程机器人偶以为是真人,你见到我本人以为是AI,哈哈哈哈哈。”
“他说过你的机器人很丑。”林屿朝后退了两步,靠在最内的墙角坐着,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你?”张同华歪了歪头,不怒反笑,“我听得出你在嘲讽我。”
“不,”林屿朝左手哈了几口气,一本正经地扬起头,“我正想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问问他是不是瞎了。”
“明人不说暗话。”张同华走到他面前,席地而坐,一手撑在膝盖上,“我有求于你。”
林屿伸直一条腿,想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但贴到地面的瞬间,凉透骨髓的触感让他又把腿缩了回来。
他虚着眼看了看对方的肩章,轻声说:“我只是个民众。”
“我知道。”张同华的上身朝前倾了倾,“但你不是普通民众。林城出来的那帮人都记得你,他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你是仓鼠、是魔术师、甚至是林城的救世主。”
“人饿极了谁给吃的谁就是救世主罢了。”林屿轻蔑地勾了勾嘴角。
张同华伸出一只手,覆在对方的左手上,一股凉意从他手心一直传到心里:“所以你在尝试人能不能克制生理上的基本需求?比如应激?”
林屿有些惊讶,像是被撞破恶作剧的小孩,一把抽回了手,沉声道:“算是吧。”
“如果你想知道人饿了会不会吃自己,或者剧痛下还能不能保持理智的话——”张同华在句末拉了个长长的尾音,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手指,“我可以告诉你,第一个答案是会,第二个答案是不能。”
“冒昧问一句。”林屿挑了挑眉,“你平时说话也是这样?”
“当然。”张同华一脸严肃,“我认为我的表达清晰、逻辑严密。”
“怪不得秦城说——”林屿学着他的腔调拉了个尾音,“他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