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也将杯子端起来，半透的茶水映着房间内若隐若现的蓝光，折射出靛青色的光线。
“老师，”秦城将手里的杯子转了好几个角度，“安全网关了以后，活着的人怎么办。”
叶连山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那样笑了起来：“当然是继续努力活着。”
“如果北部迁徙计划成立呢？”秦城却毫无笑意。
“北部有能源开发，不可能把所有人撤走的。”叶连山靠在沙发上，抽屉里伸出了两支雪茄，“我个人觉得，议会不会通过这个计划。”
“林城近乎于覆灭，没有人被问责，能说得过去？”秦城心里隐隐有些担心，但他这几天接受到的讯息太多，使他无从分辨这种焦虑来自哪里。
叶连山怔了怔，随即迅速恢复了从容的姿态：“被问责的当然是所有进入林城的驻军。”
“什么？”秦城手中的杯子晃了一下，高温度的茶水倒在他手上，让他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回来，“全团问责？”
“我给你的那位朋友交待好了。”在叶连山的眼里，这倒是意料之中的反应，所以他不疾不徐地继续道，“里面的部队应该都取了芯片，你想办法稳住这批人，军费和武器从我这边走就行了。”
“什么意思？”秦城蒙了一下，皱了皱眉，“我们，不再是，C国的军人了？”
“民兵的编制，精锐的装备，何况你们还有自由。”叶连山隔着桌子按住了秦城的手。
秦城面色如土、如遭雷击地僵着。
“蔡司令的实验室里有一批手持定向追踪核弹。”叶连山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配合单兵飞行包，一个人灭一座城问题不大。”
“你们和傅千城有什么区别？”秦城骤然起身，一声爆呵。
叶连山掏了掏耳朵，也站起身来，直视着对方愤怒的目光：“我们追求的是和平。”
“笑话。”秦城刚说完，便捂住肩头坐了回去。
“他们没给你处理伤口？”叶连山一个跨步从茶几上踩了过去，将他的衬衫解开，按着耳后道，“来个医疗兵。”
“不需要。”秦城朝沙发另一头挪了一点，将身上的军装脱下，放在侧面，“安全网什么时候能关。”
“你总是这么逞强。”叶连山将自己的外套穿好，理了理领子，“等你回去确认这群人放出来不会暴动再联系我。”
“我现在就回去。”秦城一手抓着扶手，颇为费力地站了起来，“有车么？”
“你把伤口处理完。”叶连山也不想纠缠，回到了办公桌后，“我让直升机送你。”
“谢谢老师。”秦城低下头不再说话，一名医疗兵从门外进来，将他按回沙发上，迅速而精确地将他的伤口缝合起来。
极细的缝合线配合熟练的技术，几乎看不出创口的形状。
“那我走了。”秦城看着一块创伤贴纸平缓地贴上自己的肌肤，很快融了进去，“确定情况后马上联络您。”
“如果真有暴动，先保住自己。”叶连山此刻看起来就像普通的语重心长的长辈那样，“还有，替我谢谢林屿。”
秦城楞了半秒，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视频资料都是从哪里来的，便不再追问。
装配高速桨的单旋翼直升机已经在军区机场停好了，秦城熟门熟路地登机，靠在机尾的座位里一言不发。
高空中他看到一颗小小的飞机状的弹头从大气层外落了进来，直直地掉在了安全区的空地上。
霎时间空地的中央犹如被刺刀穿透，裂开一道二十余米深的口子，人群沿着裂开的方向四散开来。
一片慌乱的跑动中，只见林屿逆着人潮跑到了空地中央。
正在他茫然四顾寻找着什么的时候，一道光束从缝隙中炸开，暗黄的泥土、迷彩的军帐、灰色的水泥、鲜红的血液、缤纷的躯体全都在那一个刹那如绚烂的花火般跃升、腾空，然后四散。
“不！”秦城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他本能地想要跳下直升机。
“城哥，城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了，醒醒。”
秦城随着这声音睁开眼，干涸的泪水将他的上下眼睑粘在了一起。
那模糊的人影拿了一瓶水倒在一张毛巾上，将他的脸擦了擦，又将水瓶塞到他手里。
秦城看了看这见过几面的副机长，又带着一丝惴惴不安望了望窗外。
没有蘑菇云、没有巨型闪光、没有四散奔逃的人群。
低空飞行的直升机下面是依旧如故的城市，整齐有序的街道、直插云霄的各种服务器大楼和低矮的民宅。
“城哥，”副机长从前排拿了两块糖，是部队用以补充糖分的压缩糖果，口味一言难尽的那种，“做噩梦了？”
“没事。”秦城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过分，声音犹如破旧的锯子。
“外网都说，是咱们驻军没有保护好林城的民众。”副机长顿了顿，“但驻军是你们，我相信兄弟们尽力了。”
秦城嗯了一声将头侧开，不再回答对方的话。
再次闭上眼，最初进驻林城的那几天，感染者暗沉的血液在宽阔的街道上流成河的画面像老式放映机那样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到了，”没过多久，副机长又摇了摇他，“叶师说有人会接你。”
秦城站在机舱口，左右看了看，停靠点在一座高塔的顶端平台，下面是还未受到攻击的城市，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但全息广告依然照在半空中。
他道谢后走下高塔，塔底十余层深的地方，有约莫两千平米的地下军事单位。
在士兵的指引下，秦城坐上了运输物资的圆舱，被管道以两千公里每小时的高速，在数分钟之内丢到了安全区里。
“秦城。”林屿见货舱门打开，赶忙向前将被颠得七荤八素的人扶了出来，“等你好久了。”
“啊？”秦城感觉体内的平衡都被这粗暴的货运舱打破了，一手扶着额头，靠着墙坐在了地上，“等我？”
“我就说这玩意不能坐人…”林屿抓了抓前额的头发，将隐蔽式的舱门关上，并用草皮盖住，“你先缓缓。”
秦城的神情有些茫然，仰起头看着半空中阔别已久的激光网。
“完了呀…这不会是傻了？”林屿点燃香烟塞到对方嘴里，但秦城没有叼住。
于是他吸了一口，单膝跪在对方身侧，用一只手捏住对方的下巴，将还没过肺的烟灌了进去。
秦城被呛得连咳了几声，少许烟雾从他鼻子里喷了出来：“你干嘛？”
“放心，没占你便宜。”林屿锲而不舍地将烟塞进他嘴里，“没碰到你嘴。”
“我以为你想呛死我。”秦城清了清嗓子，把烟夹在手里，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林屿起身站在他边上，一脚向后踏在墙上靠着：“我发现吧，我总以为你死了。”
“嗯，被你呛死的。”秦城边说边试着站起来，却在下一秒吐了一地。
“不至于吧。”林屿嗖地一下弹开，又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背，“你在天上飞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吐？”
“把你塞进圆舱里试试就知道了。”秦城呸了几声，“这比太空舱训练还要晕。”
“你再缓缓，然后召集他们开会吧。”林屿突然正经起来，沉着脸看着对方。
秦城觉得他的脑回路转得太快，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的人没军籍了。”林屿看着他的脸，想从中观察出最真实的反应。
“嗯，”秦城眉间的不悦稍纵即逝，“我知道。”
“怎么给他们说？”林屿叹了口气，口袋里的火机上盖开合的声音不断传出。
秦城从外面握住他放在兜里的手：“安全局的人也没有军籍，我能把这个圆过去的。”
“也是，反正我也不是军人。”林屿将手抽出来，抬起头望了望，“安全网什么时候能关。”
“很快。”秦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恍惚间有一片雪花在触碰到激光的瞬间消散了，“开放以后你想去哪里？”
林屿思索片刻，沉声道：“这是我家。”
“也是。”秦城点了点头，“我们改了编制之后，估计还会驻扎在这里。”
“也好。”林屿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转而又换了个怪异的口气，“不对，你们没有出征任务？”
“转民兵编制出什么征啊，”秦城轻笑道，“何况大总统向对方提出了谈判，近期都是休战状态。”
“晚上想吃什么？”林屿将衣服上连着的帽子戴上，向他伸出一只手。
秦城呆呆地看着那只戴着绒毛手套的手，哑然失笑：“你这话题转得太快了吧？”
“一向如此。”林屿见对方没有反应，直接钻到他手臂下面，将整个人架了起来，“现在物资不匮乏了，请你吃牛肉火锅。”
“真爽。”秦城将头搭在对方脸侧，“要不战争结束以后，你收养我吧？”
“你？”林屿没好气地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腰，“又傻又能吃，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