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很安静,只剩下麦克风轻微的电流声流淌在空气里,沈家的亲戚瞠目结舌,不知道这个大喜的日子,沈四爷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宋仪皱皱眉,原来沈黎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怪可怜的,他转过头看着赵红岩,“你也在苏市做过护士,刚看见熟人了吗?”
赵红岩摇了摇头,眼睛不住的往舞台上看,好像沈四爷是一只吃人的老虎似的。
沈四爷目光扫过众人,停在沈黎身上,话锋一转,“小黎,当年我安排你出国读中学,你为什么想留在帝都读书?”
沈黎张大了瞳孔,强作镇定的笑着,“因为爷爷只有我和哥哥,我想多陪爷爷几年。”
“混账!说实话!”沈四爷拔高了声音冷喝。
这一声气势磅礴,声势浩大,颇有当年金戈铁马的风采。
沈黎被吓到了,一瞬哑然失声,露出牙齿干笑,小声叫了一句:“爷爷……”
妄求沈四爷看在这两个字上开恩。
沈四爷眼睛虎视扫过他,淡淡的别过脸,“我不是你的爷爷,你以后也不必叫我爷爷。”
一旁跟着的中年人手疾眼快,将一沓厚厚的纸递给了看戏看愣的服务员,服务员心领神会的一张一张散发给了在做的宾客。
沈四爷点了点头,“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在坐的都是咱们沈家都是自家人,这份亲子鉴定的复印件,足以证明和沈黎和沈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众人拿到了亲子鉴定的复件,安静了一瞬,都是明白人,联系一下方才沈四爷说的“故人”,低声讨论起来。
“我就说小黎长得一点也不像沈家人,原来是鸠占鹊巢。”
“我还记得当时四爷可是给了那家人一大笔钱,感谢他们照顾孙子,没想到……啧……人心不古啊……”
“胆子到挺大,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沈家是做什么,真是太岁爷头上动土。”
“我到觉得四爷坎坷,遭遇丧子之痛,又遇上这种事,还好四爷坚强,这要是我们家的,气都气死了。”
“回头你们小辈多陪陪四爷,这都叫什么事,世上还有这种不要脸的人。”
“听四爷说学校的意思,小黎一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咱们家的,为什么啊”
“我早说了,小黎小心思多的很,不像四爷也不像他父母,原来是遗传。”
众人的议论声音越来越高,沈黎的脸色亦是越来越白,在白色的西装衬托下,像纸扎人一样,每一个飘进耳朵里的字眼,都像一把铁锤锤在他胸口。
他没想到沈四爷会和他做亲子鉴定,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好日子遭遇临头一击。
他想大声否认,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巴张张合合,目光定定的看着沈四爷。
“爷爷。”沈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喧哗的人声如同潮水褪去,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沈渡身上。
沈渡硬着头皮,看着沈四爷威严的面容,“爷爷,您是不是弄错了?小黎在我们家那么多年,他就是我的弟弟。”
一个共同生活二十多年的弟弟,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和征兆,突然和自己没有了任何血缘关系,是谁也一时半会不能接受。
沈四爷又何尝不是,可是如果不去彻查这件事,他的亲孙子就不会回来,只能忍下这份痛苦来拨乱反正。
沈四爷闭了闭眼睛,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一开口,再次镇住了在场的人,“小渡,你的亲弟弟今天也在现场。”
全场哗变。
众人东瞅瞅西看看,都在找沈四爷的亲孙子。
宋仪正巧走到宴会厅的门口,他方才听了一阵,一方面觉得沈家的事挺狗血,和八点档连续剧一样,一方面又同情那个沈家在外流落的孙子。
赵红岩不知怎么了,慌不择路的往外走,脚步跌跌撞撞,她病还没好利索,宋仪怕她摔着磕着,紧跟在后面。
听完沈四爷这句,赵红岩脚步顿住,脸色徒然发黄,如同死灰,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宋仪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吧?”
沈四爷目光如炬,穿过喧闹人群,定在了赵红岩的身上,“既然来了,为何急着要走?”
众人跟随沈四爷的目光,好奇或者鄙夷的打量着赵红岩,当看见赵红岩身边的宋仪,几个和沈四爷穿一条裤子长大长辈神色各异。
赵红岩瞳孔一缩,被沈四爷摄人的气场压的死死的,干笑着说:“沈黎怎么会不是你的亲孙子,这报告一定是弄错了。”
死到了临头还要嘴硬。
“是不是我很清楚。”沈四爷冷笑一声,看着宋仪,刚毅的眼神难得柔和,“宋仪,你愿意叫我一声爷爷吗?”
从上一次见,他已经认定了宋仪是自家人。
宋仪他年轻时八分像,不光是脸,身形气质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拉给沈家的长辈看看,要说宋仪不是沈家的人,都没有人相信。
要是他的儿子还活着,看见宋仪,不知道有多高兴。
宴会厅里很吵,人声喧哗,众人视线交错,宋仪却什么也听不见,脑子里循环着沈四爷的声音。
你愿意叫我一声爷爷吗?
赵红岩就是沈四爷说的故人。
他翻遍词典,也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从看戏的局外人一下变成剧中的主角,他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喜悦。
像是老天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自持的冷静理智在这一刻全部瓦解,这个世界上,他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他的母亲,一个他喜欢的人,把他当傻子一样玩弄。
赵红岩和沈黎一直知道,他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他们才是真正的母子。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才得不到赵红岩的青睐。
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冷眼旁观着他在喜爱和亲情之间的努力、挣扎、尝试,理所当然的享受他的付出和照顾。
他记得沈黎拿出五万医药费,他是如何的感激沈黎,甚至因为这个,他真正的喜欢上沈黎,长达三年的无微不至,细心体贴。
沈黎怎么能这样心安理得?
这一切让他恶心的想吐,他怎么会喜欢沈黎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赵红岩这样的母亲?
他想,他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人生最重要的两个人,要这样对待他。
宋仪全身发冷,站在奢华的宴会厅,如同站在暴风雨中的一颗孤苦无依的白杨,他一口一口的深呼吸着,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处理这些事,必须勇敢的面对,不能退步。
几分钟之后,宋仪深深咬了牙,看着台上的沈四爷,轻声说:“四爷,我想和你做个亲子鉴定。”
“好。”沈四爷爽快的点头,欣赏的看着宋仪,能在这种场合保持理智,比从小只会哭哭啼啼的沈黎强多了,他的孙子就应该这样。
沈四爷送走了宾客,接下来该处理家务事了,宴会厅只留了正中间的一桌盛宴。
宴会公司关闭了柔白色的灯,收拾了铺满红色玫瑰花瓣的舞台,
原本布置浪漫旖~旎的会场一下冷冷清清,没有任何气氛。
服务员倒上了一壶口齿留香的碧螺春,一共是六杯,可这桌上除了沈四爷,没有人有心情品茶。
沈渡懵逼了,眼神复杂的看着宋仪,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沈黎像瘦虾一样低头,看着织锦桌布上繁复的花纹,像是生命被抽干一样,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毫无反应,但颤栗的嘴唇出卖了他的情绪。
周默泉眼神晦暗,原本的大好前程,一朝泡了汤,心情阴郁。
赵红岩紧紧抓着裤子,战战兢兢,看也不敢看沈四爷。
宋仪努力维持着理智,提醒自己不能在这些人眼前示弱,才没有落荒而逃,状似平静的细嚼慢咽吃着东西。
这就像一场滑稽的默剧。
沈四爷悠哉悠哉的抿了一口茶,杯盖轻拨着漂浮的碧绿茶叶,看了一眼宋仪,心里越看越满意。
宋仪的餐桌礼仪很好,动作优雅,比沈渡这种从小含着金汤勺的还要像贵公子。
沈四爷和宋仪接触过几次,宋仪做人做事很会来事,自信有气度,
他之前一直以为宋仪是帝都里的隐形富二代,要不是看了背景资料,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家境贫寒的青年。
这么一想,沈四爷心里不太好受,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变成今天这样。
他既难受,又很自豪,这才是他们沈家的人。
沈四爷瞥了一眼沈黎,慢悠悠的说:“我记得你十岁那年,表叔家的圆圆来家里玩,圆圆调皮弄坏你的玩具,你不哭也不闹,还劝沈渡不要和圆圆生气,我那时候觉得,你这孩子有大将之风,未来会是沈家的顶梁柱。”
沈四爷一顿,嗤笑一声,“结果你转过头,趁着大人不注意把圆圆推进池塘里,好在冬天结冰了,圆圆才捡回一条命,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真难相信我沈明国光明磊落一辈子,孙子却是你这么个玩意。”
“爷爷……”沈黎可怜兮兮的叫一句,抬起头,声音酸涩。
沈四爷冷漠的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爷爷,以后不要在叫我爷爷了。”
沈黎鼻子抽了抽,露出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的神情,“爷爷,你不要我了吗?”
小时候他一直这样撒娇卖萌,沈四爷很吃这一套,只要他使出来,要什么给什么。
但那一切都建立在亲情上。
现在他在沈四爷眼里什么都不是,沈四爷当然不理会这些矫情的措辞,不容抗拒的说:“你有自己的家,你该回自己的家了。”
沈黎失神落魄的站起来,身体颤抖着,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外走,似乎是在等待着谁的挽留。
赵红岩紧紧跟了上去,小声的叫着:“小黎。”
“等等!”沈四爷气势如虹。
沈黎停住了脚步,心跳一顿,眼睛里带了点期待的神采。
沈四爷却只是看着赵红岩,怒形于色,“你的账还没有算清楚,你让我们骨肉分离二十余年,我会在你身讨回来的!”
赵红岩缩手缩脚,沈四爷是什么人她很清楚,绝对说到做到,她甚至不敢看沈四爷锐利的目光,拉着沈黎的僵硬手臂,逃一样往前快步走去。
宋仪迟疑了一秒,起身跟了出去,有些问题他必须问清楚。
酒店的走廊里铺着厚重的地毯,一盏一盏的水晶灯璀璨,宋仪几步挡在了沈黎的眼前,过了这一会,他冷静了不少,直直的盯着沈黎,“沈黎,你当初为什么给我五万的医疗费?”
沈黎眼睛发红,一下一下的抽着气,“因为我想帮你。”
宋仪笑了,不是装的,是真的觉得好笑,真他妈的滑稽,“你救你的父亲,却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你怎么能这样呢?”
方才那样的状况,沈黎一滴眼泪也没掉,但到了宋仪面前,他止不住的想哭,眼睛一眨,金豆豆滚了出来,抽抽噎噎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我当时发现自己血型不对,知道我不是沈家的孩子,我听爷爷说过小时候的事,我一直想是不是抱错了,我到你的学校读书,一开始是想见见你,和你换回来的……”
他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看着宋仪如寒冰的脸色,越发的委屈难过,“你对我很好,我功课不好,你带我到你家补习,我没有住过那么小的房子,我看见你家的环境,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过不了这样的日子,我怕我要穷一辈子,所以我不敢和你说。”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你是可以摆脱这个环境的,你没有沈家,你也可以过的很好,我没有沈家,我什么也不是……”
宋仪吃吃的笑着,太恶心了,生理意义上的恶心,周围的空气都然他觉得粘稠,“我真后悔,我怎么会喜欢过你这样的人。”
沈黎受不住他锐利的眼光,浑身颤抖,“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也喜欢你,可是我又很恨你,你做的越好,越优秀,越衬托的我不值一提。”
这种感情太扭曲了,他是真的希望宋仪能过的好,又不希望宋仪比自己过的好。
“你这不是喜欢。”宋仪冷淡的纠正他,一字一顿的说:“你这是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