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战之后, 户部和兵部反而不如备战那段日子忙碌,只需根本前线需求按时补给就行,何况很多时候远水解不了近火, 涉及到除特殊兵器外的普通物资,一般情况都是由穆允以内阁的名义往地方州府发手函,就近支援前线。
昌平帝在内阁坐镇了十来日, 待大军平安抵达南疆,前后方一应事务都良性运转起来,就放心大胆的把所有事都交给穆允来裁决。
穆允的表现也果然不负昌平帝期望, 甚至是令他感到惊喜, 这个从小就没接受过什么系统培养的少年太子,只跟着他及众位阁老学习了小半月时间,对六部诸事尤其是兵部、户部事务已了如指掌, 应对起来也堪称得心应手。只偶尔遇到实在难以裁决的难题时,才会到承清殿或御书房向昌平帝请教。
更难得的是,昌平帝隐隐在自己的太子身上看到了连他自己都没有的那份锐气和魄力。短短几日,那个惯喜欢对他摆臭脸的少年好像突然就长大了。
“到底是卫昭教出来的孩子,果然不一样。”
私下里,昌平帝忍不住同自己的贴身大总管感叹。再想想自己亲手带出来的那几个不成器的, 昌平帝时常怀疑, 莫非真是自己的教育方法出了问题?
要不身体里都流着他的血, 怎么出落的成品就完全不一样呢。
王福来不好回答这种送命题,本着千变万变马屁不变的真理,特别真诚的道:“依奴才看, 卫侯教的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陛下这段时日坐镇内阁,亲自耳提面命,殿下才能学得这么快。当然,小殿下这股子聪明劲,也真是像极了陛下年轻的时候。”
皇帝陛下果然吃马屁吃得身心舒畅,在默认了这个事实后,十分细心的吩咐:“你去趟御膳房,告诉他们,以后但凡是承清殿有的消暑饮品,都要送一份到内阁。天气这么热,太子身子骨弱,可别再折腾出病了。”
……
穆允其实并不像昌平帝看起来那样好,但也不至于虚弱到病倒。
他日日起早贪黑,强逼着自己迅速吃透并拿下自开战以来那铺天盖地山一般倒来的公务,最大的动力就是想尽一切可能,努力助卫昭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即使如今他处理起各种事务已十分熟练,他从心底里还是不喜这些无聊而枯燥的东西。他想师父了。白日可以靠永远忙不忘的公务来麻木神经,一入夜,孤衾独眠时,思念便如破笼的野兽,泄闸的洪水,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将他吞没,有时甚至压得他喘不过气。
在开战最初那段时日,穆肇还常常有信寄来,可随着战事越来越胶着,穆肇的信也断绝了。穆朝正式宣战之后,南诏把举国兵力都压在了南境上,向天下昭告其野心,以苗寨为首的南疆诸寨又人心不稳摇摆不定,这场仗打得并不轻松。
他唯一的慰藉,就是每隔十日从前线传回的战报。
如果战报准备抵达,他能把那短短一页纸翻来覆去的看一整天,尤其当看到“大捷”“斩敌多少”的字样时,他双眸灼亮,指尖颤抖,内心也跟着欢呼尖叫,好像那些首级他亲自提刀斩下的一样。若战报贻误,无法如期抵达,他便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有时是梦到卫昭孤军奋战、浑身染血的画面,有时是梦到卫昭误入敌军陷阱,笑着朝他挥手作别的场景。
他无数次尖叫着从梦中惊醒,额上、面上、身上全是冷汗,眼角甚至有残余泪痕。他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十分没有安全感的人,只因这些年破罐子破摔惯了,才渐渐不那么患得患失了。但自从卫昭离开,他这个弱点又开始蠢蠢欲动,并显露出狰狞的爪牙来。
他有时绝望的想,南疆距帝京千里之遥,一封战报最快也要十天才能到,这也意味着,如果卫昭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也要十日后才能知道。那时候,师父的尸骨恐怕都要寒了吧。他要怎么办才好。他不敢想象。
每思及此,少年心里就仿佛有无数只利爪在疯狂的抓挠,他恨不得丢下这一切,插翅飞到南疆去。什么责任什么义务他统统都不要了,他只要和便宜师父好好的呆在一起,就算他真遇到了危险,他也可以第一时间看到,与他同生,或者与他共死。
但等白日里到内阁处理事务时,他又能奇迹般的恢复如常,把理智从堆积成海的负面情绪里扒拉出来,放回原位。
他是太子,是他的大后方,任何人都可以乱,唯独他不可以。
高吉利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儿的,因为他的乖乖小殿下又开始彻夜不眠的趴在书阁里看星星,连最冰甜的鲜榨西瓜汁都不能提起他的兴致。
要知道,自打小殿下和定北侯相认了之后,这种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了。高吉利又心疼又无奈,偏又没辙劝,只能默默站在院子里陪着。
一日夜里,穆允依旧趴在窗沿上望着浓黑的夜空发呆,忽有什么东西从屋檐上掉了下来,恰好砸在少年鼻尖。少年捡起一看,竟是片发黄的叶子。
原来不知不觉,秋天已经到了。
……
次日,穆允难得清闲,得以腾出手去处理羽林军积压的事务。忙完夜色已深,吴公子便邀请穆允和季淮到府中饮酒。
季淮自然爽快接下邀请,穆允本来兴致寥寥,但想到回府后自己一个人也是胡思乱想,便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三人在吴府花厅喝到半夜,话题不可避免的就扯到了南疆战事上。季淮有些上头,遗憾的捶案长叹:“可惜羽林军这边脱不开身,否则我真想跟着定北侯到南疆战场上长长见识!”
这真是不偏不倚的戳中了穆允的心窝子。
少年灌了口酒,淡淡道:“上战场有什么好?也不怕家里人担心。”
“嘿嘿,殿下这话就不对了。古来先有国后有家,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是男儿应尽的责任,怎能简单的以利弊衡之?再说了,末将的母亲和弟妹可是日日都盼着末将当上大将军呢!”
“至于内人么?末将想好了,在末将上战场之前,是决计不会成亲的!末将现在也终于明白定北侯为何到了这个年纪还孤身一人,丝毫没有娶妻的念头了。身为战神,妻儿对他而言就是负担啊,倒不如一个人潇潇洒洒,无牵无挂……”
季副统领喝大了嘴上没把门,就没注意到对面太子殿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幸而吴公子及时接过话茬,道:“属下倒觉得,定北侯对姻缘之事的态度与上不上战场无关。即使定北侯日后真娶了夫人,定北侯夫人也完全不必为侯爷的安危操心。”
穆允立刻紧盯着他问:“为何?”
吴公子微微一笑:“因为定北侯不是一般的将军,而是我穆朝的将神,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大将军能称之为神呢。定北侯的赫赫功勋不只是靠武力,更是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谋大略。无论多么强悍的敌人,一旦遇到定北侯,都会是他们的不幸与噩梦。”
虽然吴公子的评价里难免夹带了自己对偶像的崇拜之情,但穆允就是听得精神抖擞通身舒畅,连积压在胸口多时的烦闷之情都一扫而光。
“这一杯,祝定北侯和诸位将士都能大败敌人,凯旋而归!”
少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由美滋滋想,吴公子这样的人才,实在很适合给他当宰相啊。特别能体察君心的那种!
大约吴公子的话真的起到了定心丸的作用,当夜,穆允破天荒的没有做噩梦,甚至还隐约做了个便宜师父身披喜服脚踏祥云来迎娶他的荒诞美梦。
……
入冬之后,穆允就开始画九九消寒图。
南疆接连大捷,大军有可能提前班师回朝,卫昭这个三军主帅大约终于有机会喘气了,战报里渐渐开始夹带私货,有时是手书,有时是酸溜溜的信,有时是寨中百姓亲手做的小玩意儿。穆允一封封一件件收集好,压在枕下,翻来覆去的不知看了多少遍。
少年一笔一画勾勒着每一天的消寒图案,心如热锅上的蚂蚁,日日都在盼着年关赶紧到来。好不容易盼到了腊月中,南方毫无预兆的降了场大雪,大雪封山,道路阻绝,大军堪堪被挡在了蜀中关外。
这下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了。
穆允想起临行时便宜师父向他作出的承诺,只觉无限气闷。本以为今年过年会和以往不一样呢,没想到又是空欢喜一场。
从除夕开始,宫中大小宴会便不断,并有各类祭祀活动,穆允身为太子,日日都要顶着厚重的礼服去配合礼官进行那些繁琐流程。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元节,帝京城也迎来了今冬的第三场大雪。
晚宴结束时,天地一片洁白,整个皇城从宫道到殿宇楼阁皆银装素裹,被大雪覆盖,宫人们根本来不及清扫干净道路,鹅毛般的雪片便再度积压下来。
各府来接人的马车早早就停在了宫门外,有携家眷一起参宴的官员便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一道上了马车,也独自来赴宴的,但那内眷早已坐在车里等的望眼欲穿了,隔一小会儿便要从车窗里伸出脖子张望一番。吴夫人也亲自带着管家来接丈夫和儿子了,就连季淮,刚出宫门,也立刻有弟妹飞奔着迎了上来。
穆允不大愿意夹在他们中间独行,便索性坐在栏杆上又喝了壶酒,才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往宫门外行去。
高吉利瞧出小殿下心情不好,默默为少年裹上披风,也不敢多说话,心中却跟着着急,这定北侯怎么还不回来呢。
两人快走到宫门口时,高吉利看到小殿下突然停住了脚,不往前走了。
“殿下?”
高吉利讶异,以为穆允是落了东西或有其他事吩咐,但顺着少年目光一望,高吉利也惊得张大嘴。
数丈之外的雪地上,竟然静静伫立着一道英俊挺拔的银白身影,年轻的男子负袖而立,巍峨如玉山,肩上落满雪花,整个人都沐浴在幽冷的雪光中,透着几分不真实。
“怎的?见了师父连话都不会说了?”
“来,叫声师父听听。”
良久,男子唇角微微一勾,凤目中晕开几点惯有的戏谑笑意。
少年星眸轻轻一颤,羽睫上雪花簌簌飘落,立刻丢下手里酒壶,飞快奔了过去。
上元夜,帝京城灯火彻夜不歇。连绵灯火融着无边雪光,将两人身影交叠在一起,映得好长,好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