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卫老夫人这颗定心丸, 卫侯爷充分发挥杀伐决断的作风, 当日午后, 就寻了个理由把便宜徒儿拐进了府里。
“啊?卫老夫人要见孤?可是孤连礼物都没有准备,怎么好空手去见老夫人。”
少年懊恼片刻, 仰头看向身边高大人影,皱着鼻子道:“师父,你为何不早告诉我,现在可怎么办,卫老夫人一定会觉得我失礼的。”
卫昭自然不会说自己忘了, 大意了, 压根就没想到礼物的事,于是面不改色的瞎编:“哦, 你说这事啊, 师父其实是故意瞒着你的, 就是怕你再破费去买劳什子礼物。你大约不知, 师父那祖母勤俭节约惯了, 最不喜欢别人给她买礼物。你若是买了, 她定要数落你一顿,再让你将礼物退掉。”
卫侯爷自觉自己临场应变能力一级完美, 既给老祖母添了个莫须有的美名, 又哄骗了乖乖徒儿。
“啊?是这样么?”
少年将信将疑,反问:“那为何上次大哥来府里探望老夫人时就带了一堆礼物,老夫人还热情的招待了大哥?”
在这件事上,他可绝不能输给便宜大哥啊。
卫昭正借喝茶掩饰心虚, 闻言险些没直接一口呛出来,心想这小东西还挺不好骗。于是继续厚着脸皮瞎编,还顺便夹带了点私货:“那是因为大皇子是外人,老夫人就算心里不高兴,也不好当面拒绝。可你不同,你是为师的徒儿,唔……四舍五入也算这侯府里的人,如果你要是逆着老夫人来,老夫人一定会骂你的。”
说完,卫昭还不忘用余光偷偷打量小东西的反应。
然少年显然没有注意到他那句私货,少年只是单纯的高兴卫老夫人把自己当自己人,而把便宜大哥当外人。他就喜欢这种界限明显的亲疏划分!
少年瞬间把礼物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转而愁起另一件更棘手的事。
“那师父,我该如何称呼老夫人啊?现在我与师父已经相认,如果再叫老夫人,就显得有点太生分了。但师父又长我一辈,我跟着师父叫祖母也不合适,那该叫什么呢?叫、叫太奶奶吗?”
“噗——”卫昭这次直接喷了口茶出来。
少年吓了一跳,忙乖巧的递上帕子。卫昭一边擦拭嘴角一边面色狠狠扭曲了下,心想,还太奶奶,你干脆直接叫你师父畜生得了。
“咳。”
卫昭清了清嗓子,尽量作出严肃之态,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畜生:“这辈分的事,不可乱来,殿下自然得随陛下和诸位皇子。陛下以太后之尊待老夫人,诸位皇子将老夫人视作祖母尊敬,殿下心里自然要视老夫人为祖母。试想,如果殿下称臣的祖母为太奶奶,那陛下岂不是要称奶奶?但陛下却与臣父是同辈。这……殿下让陛下的脸往哪儿搁呀。”
偏少年对此事格外执着:“可如果这样,我还如何跟老夫人说我是师父的徒儿啊。这可是我以师父的徒儿的身份第一次拜见老夫人,唉,我真怕我会失礼啊。”
虽然老夫人已经把便宜大哥划入了“外人”一类,可作为自己人,他还想把自己和老夫人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一点呀,那样便宜大哥就再也无机可乘了。他可一点都不在意便宜父皇的脸没地方搁,直接丢到爪哇国才好呢。
……
“阿嚏——”
正在承清殿任劳任怨处理政务的昌平帝莫名其妙的连打了两个喷嚏。
王福来担忧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不如先到寝殿歇息会儿,晚些再处理政务。”
昌平帝搁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背,随口问:“太子呢?怎么这两日都没见太子进宫来?朕不是让他每日抽空来御书房跟朕学习政务么?”
王福来从小内侍手里接过一盘冰镇梅子和一碗冰镇酸梅汤,搁到御案上,堆笑道:“奴才听说,昨日定北侯带殿下去明秀山庄避暑去了,殿下玩得甚是开心,只是身上的伤似乎还没好利索。等殿下大好了,自然会记挂着陛下的吩咐,过来御书房学习政务。”
“唔。”
昌平帝忍着对臣子浓浓的嫉妒和酸意点了点头,待饮了口酸梅汤,到底有些意难平的问:“王福来,你有没有觉得,太子似乎有点过分黏着定北侯了?”
虽然说不出哪里奇怪,但昌平帝总觉得不对味儿。就算感情再要好的师徒,也没有天天黏在一起的道理啊。
王福来笑道:“是有点。不过,殿下自幼吃了那么多苦,又与定北侯有那样一段奇妙的师父缘分,也许是把定北侯当做亲人了呢。”
昌平帝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若论亲人,自己这个父亲才该是最亲的那个呀,可事实是,他的太子至今都没给过他好脸色。
“但愿是朕想多了吧。”
昌平帝又喝了口酸梅汤,来缓解心中的酸意。
这时一个小内侍身影在殿门外晃动了两下,王福来悄然出去,问:“出了何事?”
小内侍指着殿前某处,一脸为难:“禀总管,大、大皇子又过来了,说要求见陛下,还说陛下若不见他,他就一直跪到陛下肯见他为止。”
王福来张目一望,果见烈日下跪着一道俊秀清瘦的身影,眉眼间弥漫着一股病态的苍白,不是大皇子穆珏是谁。想来,又是为纪皇后求情来的。
王福来心里直摇头,这位皇子,怎么就一点不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明知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偏选这时候来触霉头。昨日被陛下拒了两次还不够么。
“还愣着作甚,快去让人拿把伞给大皇子撑着,大皇子素来体弱,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负担得起。”
王福来嘱咐了一番,就匆匆进殿去了。
昌平帝听说之后果然气不打一处来,连冰镇的酸梅汤都压不住心里火气,硬着心肠道:“他既然想跪,就让他跪着吧!朕昨日让他回府闭门思过,看来,他和他那个娘一样,丝毫不懂得反省自己的行为。”
王福来不敢应声,心中却暗暗叫苦。
作为奴才,主子不高兴,他们也没好果子吃啊。这大皇子也是,如此行事,不是当着阖宫上下的面逼陛下么。
……
而另一边,定北侯府,在昧着良心信誓旦旦的把自己老祖母形容为一个不拘俗礼的世外高人后,卫昭终于成功把便宜徒儿送到了卫老夫人处。
少年一身雪袍,立在绿荫掩映的廊下,眸如星子,面如玉琢,一举一动皆顾盼神飞,灵秀慧黠,朗然不似人间中人。
卫老夫人越看越喜欢,极自然的牵起少年的手,扭头问孙儿:“你不是还有军务要忙么?”
卫昭:“……”
卫昭顿时明白卫老夫人是要把自己支开。想起卫老夫人要探问之事,素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卫昭,竟无端有些紧张起来。
也不知小家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懂不懂情爱那一套,若如他所愿,自然是他们卫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可如果小家伙根本没有那一份心思呢。祖母贸然探问,他会不会很瞧不起自己这个师父,会不会以后再也不肯亲近自己这个师父了……卫昭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画面。虽然知道卫老夫人一定会把握好分寸,但卫昭竟像一个等待放榜的考生一样,心跳如鼓,后背冒汗,紧张的手脚都要僵住了。
最后还是卫老夫人递来一个快滚的眼神,卫昭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是,孙儿忽然想起,是还有件紧要的公务要处理。太子殿下,就有劳祖母招待了。”
卫昭几乎是捏着一把汗,晕晕乎乎的离开了卫老夫人的院子。穆允却不解,便宜师父明明说他今日休沐,才把自己接到府中玩耍的啊,怎么突然就有紧要军务了。
但穆允很快就顾不上琢磨这件事了,因为卫老夫人给他准备了好多好玩的小玩意和好吃的小零嘴。太子殿下吹彩虹屁功夫一流,连珠炮似的把卫老夫人哄得合不拢嘴,一老一小围着凉亭里的小圆石案,边吃东西边聊天,笑声传得满院子都能听到。
仆妇们也跟着开心,并由衷感叹,这小太子可真是有本事,小嘴巴跟抹了蜜一样,来府里不过两次,回回都能把老夫人哄得如此高兴。
吃完东西,卫老夫人让人将石案收拾干净,慈爱的望着对面少年:“小允啊,你来的正好,祖母眼睛不好使了,正巧有个难事想请你帮忙呢。”
说完吩咐一旁的仆妇:“去把东西拿来。”
仆妇领命而去,不多时,就捧了一堆卷轴过来,悉数堆到了石案上。
穆允不解的望着卫老夫人:“这是何物?”心道,老夫人难不成是让他帮她老人家品鉴字画,可他对那些东西一窍不通啊。思及此,太子殿下又嫉妒起了于字画很有研究的便宜大哥。
卫老夫人只是笑:“打开看看,你就知道了。”
穆允只能硬着头皮拿起了一卷,心想,丢脸就丢脸吧,左右没多少人看见,大不了,回去后欺负一下便宜大哥找补回来。然等穆允真的打开卷轴,就一下子呆住了。
那纸上画的并不是什么泼墨山水,也非花鸟鱼虫之类,而是一个年方二八手握团扇的少女,笔墨很新,显然是新近所绘。穆允又展开其他几卷,依旧是形态不一的少女图,有的温婉娴静,有的娇憨活泼,还有的手握大刀,身披铠甲,一身巾帼女英雄气概。每一幅卷轴上还标注着画中女子的身份、年龄与喜好。
穆允隐隐意识到什么,顿时皱了皱眉毛,觉得画中女子的笑好烫眼。不,他简直想抠了她们的眼睛!
卫老夫人悄悄打量少年每一点表情变化,此刻方乐呵呵开口:“这些啊,都是媒人送来的,说是京中尚待字闺中的贵女,都有意要与定北侯府结亲。你眼神好,帮祖母相看相看,哪一个堪配与佑安为妻呀?”
少年脸色青白,手指紧紧扣着石案边缘,良久,抬头怔怔道:“师、师父他要成亲了?”
“是啊。”
卫老夫人仿佛没看到少年异样反应,很发愁的叹道:“男子哪有不成家立业的道理,你师父今年都二十七了,京中与他同龄的贵族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却连个动静都没有。现在京中的那些妇人们,都笑话祖母呢,祖母怎么能不发愁。”
“而且不仅你师父,你这个年龄的皇族子弟,也该考虑婚配问题了,小允可有中意的女孩子呀?”
“我……”少年有点发懵的摇头,显然从未想过这类事。
“不急不急,你的婚事自有陛下做主,陛下一定会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孩给你做太子妃。到时候,你就会整日和你的太子妃呆在一起,不会总黏在你师父身边了。”
“啊?”少年似听到了极可怕的事,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成日共处一室,呆了半晌,道:“那师父呢?师父成亲以后,也会只和他、他的妻子呆在一起吗?”
卫老夫人笑:“那是当然了,你师父成了亲之后,就要和你的师母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踏春游玩,一起读书写字,有什么悄悄话烦心事,也只会和你师母说。你师母会给他烹茶煮饭,给他铺床叠被,伺候他沐浴更衣。他们会变成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相扶到老,相守一生。到时候啊,你可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你师父身边了,因为你师母会吃醋的。”
少年彻底呆住,手中画卷也啪嗒掉在石案上。
怎么会这样,便宜师父明明说要永远保护他,不让他受委屈的,便宜师父从来没说他要娶师母的事啊。那个师母,竟然要和便宜师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踏春游玩,那他呢,他的位置在哪里?他、他真是恨死这个师母了!
少年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最后眼睛都有点红了。
“孤、孤还有事,孤先走了,改日再来看老夫人。”
少年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句话,就跑出了卫老夫人的院子,什么礼仪礼貌统统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
一直贴身伺候卫老夫人的仆妇急道:“老夫人,奴婢看小太子这模样,分明对咱们侯爷也是有意的,要不然不会对侯爷娶亲的事反应这么大。老夫人为何不拦住太子殿下,把实情告诉他呢?”
看小太子这伤心而走的模样,也怪可怜的,仆妇有些不忍心。
卫老夫人不急不缓的吩咐人将卷轴一一收起,叹道:“你懂什么,‘情’这个字,只有他自己体味过一遍,才能真正明白其中酸甜苦咸,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太子于感情之事比较迟钝懵懂,若我直接说出来,反而会吓着他。你要记住,人信任自己总比信任别人多得多,尤其是太子这种幼时受过创伤的孩子。别人告诉他一件事和他自己想明白一件事,虽然殊途同归,可产生的结果是截然不同的。”
“这只是其一。其二,太子的婚事,干系重大,牵扯甚广,根本不是我老婆子说成就能成的。陛下那里才是最重要的一关。而陛下那一关,只能靠太子去克服,若太子心志不坚,连自己的心意都认不清,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能去与陛下甚至是百官抗衡。所以我更需要让他自己想明白,这一生,究竟打算如何过。”
“总之,这两个孩子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愿他们能得偿所愿,安乐一生。”
卫老夫人抬起头,恰见一枝藤蔓探出廊檐,生出莹莹新绿,不由嘴角一弯,带起一缕笑纹。
仆妇这才心服口服,道:“老夫人深谋远虑,奴婢短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