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宵禁时间, 出了宫门, 人影渐稀。风吹过宽阔的大道, 轻柔如面纱,马车行驶时发出的辚辚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车内未点灯, 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人脸,唯车外悬挂的用来照明引路的六角宫灯随马车摇摇晃晃,偶然透过窗帘洒入一些模糊的光亮,恰勾勒出端坐在车窗后的男子清隽挺拔的英姿。
夏日闷热, 连晚风也是有气无力的, 从宫门拐出来,短短片刻的路程, 穆允已闷出了一身汗, 雪袍黏糊糊贴在身上, 有些难受。
穆允再度不适的动了动。自踏上马车, 钻入车厢, 再到车厢门关上, 卫昭便一直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将他抱在怀里,宽大手掌托着他腰肢防他掉下, 既不说话, 也不点灯,目前看来,更无将他放到榻上的打算。
穆允敏锐的察觉到便宜师父可能有心事,可他心虚, 不敢问,只敢小心翼翼的试探。
“怎了?可是这样不舒服?”
察觉到少年在动,卫昭自沉思中回过神,低头,恰对上一双乌黑明亮却略受惊的眼睛。卫昭仔细再看,登时哭笑不得。
这小家伙,趁着自己走神,趁着自己不注意,竟然大半个身子都滑溜到了地上,此刻一只手尚因为身体不平衡而悄悄撑着旁边一张小几的几面。显然是准备从自己这儿逃脱,爬到前面的软榻上去。
卫昭目光不可察觉的暗了暗。
他自知道,他们相认不过寥寥数日,很多事情需要慢慢来,很多心结需要慢慢结,他并无资格以太强势的姿态插入到小家伙的生活中,彻底掌控他的一切,也无资格强迫小家伙必须对他无条件信任。毕竟,他们相处的时间还太短,他还没有时间为小家伙做更多实质性的事,来证明自己的心意。
可久居高位,久在军中,尸山血海里走出的人,杀伐决断惯了,卫昭骨子里却不可避免的有着比普通上位者更强烈的控制欲与霸道作风。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让他的小家伙把全副身心都交给他,崇拜他,仰慕他,把他视作他的天他的地,他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好让他把过去那么多年的遗憾一股脑全弥补回来。
他甚至恼恨自己,为何那般眼瞎目盲,刚回京那阵,怎么就没有认出这小家伙就是当年救自己的小家伙。甚至再往前推,三年前那少年情绪失控挥刀刺向自己时,自己为何只顾管那劳什子的灵柩,就没好好辨辨一身重孝下那少年的眉眼呢。
更令卫昭烦躁煎熬的是,在各种情绪的狂轰乱炸和呼啸尖鸣下,他渐渐窥见了自己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事……
那心事的苗头显然是在相认之前就已生发,然而那时他总抱着看戏的态度,以为那个少年是“心怀叵测的故意引诱他”,尚能冷静克制,甚至将计就计的去演戏,满足某种隐秘的私欲。但相认之后,随着两人之间越来越多的肢体接触,以及他身体频频发生的异样反应,卫昭时常有种走火入魔、如被架在火上烤的错觉。
如果你敢有那样龌龊的心思,你与淳于傀李天师之流有何区别。
卫昭时常在心里如此骂自己。
如果让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家伙知道你竟对他生出了那样龌龊的心思,他又该如何看待你这个师父。只怕会吓得远远躲开吧。
在经历过几番自我拷问后,卫昭往往会冷静下来,把自己的七情六欲揉作一团,全部锁进一个上满了十五道大锁的黑匣子里。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在夜深人静时,那些蠢蠢欲动的欲念还是会不安分的撬开一道道锁,悄悄从匣子里钻出来,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四处游荡,有时还会咬他的心尖,挠他的心肝,从最纤最细的神经末梢开始,一层层点燃他的欲望与渴求。
他从来都不是圣人啊,根本做不到太上忘情那一套。
所以卫昭决定改变策略,他要在清醒的状态上,证明自己真的可以坐怀不乱,证明自己并非好色的淳于傀李天师之流。
这一路,从宫门到大道上,已有将将一盏茶的功夫,他一直挺清心寡欲,挺心无邪念,可刚刚那少年悄悄在他腿上蹭来蹭去的时候,卫昭察觉到……他又被撩得有点火起。
所以低头看下去时,尽管卫昭自己没有察觉,但他一双幽暗的狭长凤目里不可避免的带了点不悦。
穆允以为是自己的行为惊扰或者激怒了正在沉思军政大事的师父大人,穆允瞬间不敢动了,维持着一手撑着茶几、大半个身体滑落在地的艰难姿势,张着黑眸,无措的与卫昭对视。
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本来就闷热的马车瞬间更闷更热了。
卫昭垂目静望,大半脸都隐在昏暗的光影中,眼底突然浮起的异色随着那盏起伏不定时明时暗的六角宫灯一起摇晃。
他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少年那截纤细柔软的腰肢,以及束腰的汉白玉带上。
由于大半身体滑落在地,少年腰肢恰好卡在他膝头,并为了维持平衡而弯成一个极柔韧的角度。卫昭不由忆起,之前的明秀山庄温泉里,少年入水之后,那腰肢柔如无骨的触感。这一缕杂念,便如一星火落入滚烫的血液里,瞬间烧起燎原大火。熟悉的燥热感再度从下腹攀升而起……
“砰——”
马车颠簸间剧烈一晃,少年一个不稳,直接掉到了地上。好在车厢板上铺着厚厚的绒毯,不至于摔出太大动静。
然而毕竟是掉了下去。
少年一呆,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
“咳。”
这下什么欲念杂念全都魂飞魄散,卫昭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而后伸手将少年捞起,重新搁到腿上,低声哄道:“是师父走神了,没摔疼吧?”
穆允:哼!!
穆允眸光颤了颤,狠狠吸了口气,偏过头,不想搭理便宜师父。
便宜师父既然抱了他,就该抱稳了呀,怎么可以让他摔在地上,说出去也太丢脸了。他想吹嘘一番都不好意思开口,还得自己再加工美化一下!
嗨!
卫昭却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少年始终藏在身后的左手。方才颠簸的一瞬,少年雪袖轻扬,教他得以清晰窥见少年左臂上藤蔓一样生长的青色蛇纹。
果然又发病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藏着手臂,还不忘死死瞒着自己。
强烈的控制欲与占有欲驱动下,卫昭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又有些暴躁,又有些意难平。
他就那么害怕他知道真相,害怕他厌弃他嫌恶他是个小怪物?他对他这样不信任!
卫昭于是捏住少年下巴,强行把少年脸掰过来,认真盯着那双乌黑如星河流淌的眸子,沉声问:“为何突然想回府了?当真没有其他事瞒着师父?”
穆允被卫昭这样强势的动作吓住。今夜的便宜师父,实在是太奇怪了。
穆允心跳如鼓,一时弄不清卫昭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因为别的事受了刺激,但关于未来,太子殿下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随着血线越来越长,蛇纹会像藤蔓一样爬遍殿下的全身……世人是容不下怪物的,这一生,殿下都注定要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不见天光。”
幼时听到的话如同诅咒一样深深刻在脑海里,每当他意念松动的时候就会从某根神经里爬出来,一遍一遍敲打他,提醒他。
穆允不敢赌。便宜师父也是凡人,不是圣人,而且素有洁癖,如果知道他身上竟会长出那样丑陋的东西,就算表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也一定会厌恶他的。
他才不会干那样的傻事,自毁长城。
他要自己把这个麻烦解决掉,再想办法找到解药,消掉这个丑陋的印记,然后与便宜师父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
于是少年迟疑片刻,依旧按照原来的说辞道:“宫里太闷了,我睡不好,我没想瞒着师父偷偷回来的。”
“那就好。”
卫昭终是松手,恢复常色。
……
马车在太子府前停下,卫昭一路将穆允抱回房中,等少年沐浴睡下之后,才放心离开。
临去前,卫昭特意将随行的几名亲兵留了下来,吩咐:“你们今夜守在这里,太子殿下有任何反常举动,立刻报与本侯知晓。”
亲兵领命,卫昭一离开,便四散开,各找隐秘之处蛰伏。
穆允也的确有件大事要办。
但他行事很谨慎,一直睡到后半夜,夜色最浓最黑时,方让一个身量与自己相仿的内侍扮作自己模样,继续在书阁秉烛夜读,他自己则裹上一件黑色斗篷,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后门早就停了辆极普通的青盖马车,驾车之人头戴斗笠,只留一个削瘦苍白的下巴在外面。
“奴才见过殿下。”
一个矮瘦的太监从车里出来,恭恭敬敬的把身披斗篷的少年迎入马车后,自己也钻了进去,而后闭上车门,吩咐车夫起行。
驾车人技术极高,马车插翅一般,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同一时间,旁边一颗老树的树梢一晃,一道黑影也无声落了下来,望着马车离去方向若有所思。
他屈指放在唇边,吹了声短促的类似于某种动物鸣叫的哨音,另外两个同伴很快赶来。
“太子殿下乘着马车离府了,我现在去追,你们立刻去回禀侯爷知晓!”
黑影交代明白,并与同伴约定了联系方式,便足尖一点,也形如鬼魅的消失在夜色中。
……
西郊,一处荒冷的废宅里。
大约是背靠大山的缘故,与闷热的城中相比,此地竟称得上清凉,到后半夜甚至还要裹上棉被御寒。
小院长满半人高的荒草,只闻虫鸣,不见人影,半点活人气息也无,而仅一门之隔,亮着一豆灯的屋舍里却是杀气四溢,剑拔弩张。
十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刀剑隐在屋顶廊下,目光紧锁着盘膝坐在灯下的秀逸道人。道人形容略狼狈,但意外的能沉得住气,纵使两柄寒光烁烁的剑横在颈间,他依旧能够面色冲静的欣赏印在窗上的弓形弯月。
天色蒙蒙亮时,屋舍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
道人抬眼,望着翩然出现的少年,微微一笑,道:“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贫道就知道,终有一日,殿下会来寻贫道的。”
道人目光一闪,别有用意的补充,好似没有看见斗篷下,少年冰寒如月的眼。
然而穆允却不打算同他废话。
少年拔剑,银剑如蛇,直接将他枯瘦右掌钉穿在了年久失修的青石地面上。
“说吧,青蟒胆到底在哪里?”
因被下了软骨散,淳于傀此刻周身无力,无法反抗,然即使是这样粗暴的手法,他却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因自幼习练傀儡术,他早练就了一双金刚不坏之手。
他只是眼睛微微一眯,打量起眼前少年来。
他倒险些忘了,他不仅是娇生贵养的太子,还是昔日谛听里排位在甲字一号的杀手——宛夜。
“殿下怎可对贫道如此无情呢?”
道人目中含愁,眼里带了丝蛊惑意味:“殿下难道忘了,当年殿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是贫道冒着欺师灭祖的危险,将殿下从炼狱里救了出来。”
“殿下还曾缩在贫道怀里流泪哭泣呢。”
“殿下曾那样的信任贫道。难道就因为贫道起了爱慕之心,殿下就要杀了贫道么?”
“可爱慕之心,人皆有之,贫道如何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呢。”
穆允冷笑,心中有一瞬扭曲。
他所谓的救他,不过是把他从一个地狱带到另一个地狱而已。
他永远无法忘记,眼前这人,是如何一步步用伪善的面孔诱哄他,接近他,骗取他寥寥无多的信任。他被他哄骗的,甚至一度都想跟着他遁入山中修行去了。
可就在他真以为自己要解脱的时候,这个人却给了他致命一击,并摧毁了他所有信念。
若不是为了逼问出解药下落,他真是恨不得立刻把此人碎作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