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肇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接替卫昭在龙床边枯坐了近半个时辰后, 就有些暴躁的道:“喂, 这么热的天,你干嘛非往被子里钻, 就不怕捂出痱子了?”
锦被下,少年倏地停止颤抖,继而拉开软被一角,露出两只水汪汪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抽气道:“怎、怎么是你?”
穆肇皱眉:“你……”
拖油瓶竟然躲在被子里哭鼻子?方才刺客来时, 也没瞧出他如此脆弱胆小啊。
唔, 果然是个不省心的拖油瓶。
穆肇把原本想说的“你以为本世子愿意在这里啊”咽了回去,万一再把拖油瓶惹哭了, 他怕他招架不住脑袋要爆炸。
不能认, 不能认, 绝不能认, 穆肇再次在心里坚定的告诉自己。同时又忍不住像个老父亲一样在心里深深担忧, 拖油瓶如此胆小, 见个刺客都能吓哭,以后可如何在这波诡云谲杀人不见血的深宫里生存。
唉, 老东西真是作孽。
“我放心不下你, 所以过来看看。”
穆肇忍着暴躁,用平生从未有过的克制语气道。
穆允偷偷瞧了眼左臂和左手背,见两处蛇纹都已经消下去了,便一骨碌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道:“那卫侯呢?卫侯去哪里了?方才分明是他在陪着孤。”
穆肇克制的提醒:“你说的方才,至少是半个时辰之前了。”
见少年惊讶睁大眼睛,穆肇十分没眼看的道:“你连自己哭了多久都不知道?据说所知,定北侯正在御书房和陛下商议重要军务。”
一听便宜师父不在,穆允暗暗松了口气。在被子里捂了这么久,他的确有些口干舌燥胸口发闷,见果盘里摆着新鲜的桃子,便伸手给自己和穆肇各拿了一颗。
两个少年于是边啃桃子便唠嗑。
“你刚刚说定北侯在处理重要军务?”
穆允皱了皱眉,有点不高兴的问。
哼,什么样的军务,竟然比他还重要。
穆肇点头:“是啊,听说是南疆出了点乱子,现在宫里都传遍了,也就你不知道。”
“南疆?”
“嗯,南诏国的武士伪装成悍匪,夜袭苗寨,杀了很多无辜百姓,蓄意挑起八十三寨和穆朝的矛盾。一旦南诏阴谋得逞,整个南境都会陷入危机。陛下已连夜派使臣前往南疆,说明原委,安抚人心,如果能兵不血刃的解除这次危机自然最好,如果不能……”
穆允脑中嗡的一声,如果不能,那就只能用兵了。用兵就需要大将,而且是熟悉南疆情况的大将——
便宜师父好不容易从北疆回来了,该不会又要去南疆吧!
穆允瞬间没心情啃桃子了,把桃子一丢,爬下床就往殿外跑去。
……
而此刻的御书房,喜欢用拳头说话的武将和谈战色变的武帝朝老臣们正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陛下,南诏此举显然是挑战我朝威仪,如果姑息不管,这帮瘪犊子只会得寸进尺。臣以为,应该趁其不备,直接出兵荡平南诏。”
“出兵,出兵,就知道出兵,出兵不需要花银子吗?陛下御极不过三年,国库亏空尚未填平,哪里有多余的银子打仗。”
“王大人,到底是国库亏空还是你们户部不想出这银子,你最好说清楚了。我们主张出兵是为了国家为了陛下考虑,不像某些人,眼里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再说了,户部不是你一个人的户部,这银子能不能出,怎么出,从哪里出,最终还是要陛下和各位阁老拍板。现在陛下和各位阁老还没发话,你就迫不及待的提银子的事,该不会是心里有鬼吧?”
“呵,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斜,岂是你空口白舌就能污蔑得了的!别以为老夫不知道,刘大春,你这么急着出兵,不过是想趁机推举自己侄儿为将,好立个军功,回朝混个实差当当!可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侄儿,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怂包软蛋一个,连枪都握不稳,还想去打仗?别是给人家送人头吧!”
“没错!”礼部尚书耿严直立刻扯起尖锐的公鸭嗓,为老伙计声援:“就算真要打仗,有战无不胜用兵如神定北侯在,哪里轮得到那些个一瓶不响半瓶晃荡的……嘶——谁、谁扯老夫的胡子!”
耿严直咧着嘴,疼得眼花目眩嗷嗷直叫,等缓过神一看,就见对面多了个雪袍少年,正眼睛发红双眸喷火的盯着他。
小太子!
“哼!”少年抓着他颌下一绺长胡子,又是狠狠一扯。
“嗷——”
耿严直惨叫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蓄起的美髯生生被扯掉一小把,两眼一翻,险些急得直接背过气去。
“这这这——”
耿大人的老伙计,户部尚书李大人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这成何体统!”
“快放开!”“快放开!”“这可开不得玩笑。”见耿严直被小太子欺负,其他武帝朝老臣也纷纷出声应援。
“哼!”扯掉一绺,穆允又飞速揪住另一绺,用力往下扯去。
这下耿严直是真急了,挥起拳头就要把那个可恶的小太子给推开,谁料还没碰到小太子衣角,一道劲风忽自斜刺刮来,瞬间将他推到了半丈外。
耿严直踉跄几步,直接摔了个狗啃屎,胡子也应声而断。
“定北侯?!”
耿严直难以置信的望着朝他出手之人。
卫昭冷冷盯他一眼,齿间透着寒意:“耿大人,身为礼部尚书,你该知以下犯上,公然对一国储君动手,该当何罪!”
耿严直被他盯得发毛,怒气未平的咕哝:“分明是他先……”
“他是谁!”卫昭语调陡然转厉,犹如惊雷滚过沉闷的大殿:“所有臣子在储君面前都应自称为臣,如有僭越,如有忤逆,皆以大不敬论罪。耿大人,你堂堂礼部尚书,礼仪都让狗吃了么!”
几个本来还想去耿严直的武帝朝老臣立刻吓得把脚缩了回去,原本吵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也都识趣的闭嘴,不去触这个霉头。
“我……”
这么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耿严直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想哭的心都有了,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解,卫昭何时这么护着小太子了?平日里满朝文武心情不爽了,谁还不对小太子冷嘲热讽两句。连被武帝祸害过的百姓都忍不住要砸小太子的马车,何况他们这些被武帝□□了那么多年的老臣。今日就算他真推小太子两下怎么了,左右也是一个注定要被废掉的太子,日后说不准还要跪在他们这群老臣面前,向他们磕头认错呢。
这姓卫的恐怕不是护着小太子,而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吧!就因为他们这帮老臣反对对南诏用兵?可他们也正面肯定了他带兵打仗的能力啊。
“卫侯。”
少年柔柔弱弱的声音这时候响了起来:“你不要怪耿大人,他只是一时气昏了头,想推孤一下而已。孤身子虽弱,最多也就摔一跤,不会有性命之危的。”
耿严直:!!
神特么性命之危,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小太子这是要空口白舌的直接把“大不敬”给他上升到“谋杀”啊。
耿严直简直要气炸了,但又不得不憋着,忍辱负重的从地上爬起来跪好,面朝穆允,红着脖子喘着粗气道:“殿下,你可不能……”
穆允做受惊状,立刻躲到了卫昭身后。
卫昭看向耿严直的眼神倏地寒了几分,简直可以用冰刀子形容。
在用冰刀子将耿严直凌迟了一遍之后,卫昭方转过身,低头望着牵着他衣角躲在他身后的小家伙。
少年发顶尚是蓬乱的,显然刚从被子里爬出来,两只眼睛也红红的,肿的核桃一样,自己离开后,恐怕又哭了一阵。再往下,脚竟是光着的,连靴子都没穿。
卫昭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先替少年打理好凌乱的发顶,又替少年把腰间歪掉的令牌重新挂好,而后便在百官们被雷劈了的表情里,将少年拦腰抱起,抱到了一旁铺着软垫的胡床上。
“殿下身子弱,若真想替哪位大人修剪胡子,也该带上工具,怎能徒手去扯。”
“摔一跤听起来没什么,可也要看摔的是哪里,摔的有多狠,万一摔断了骨头或摔坏了脑袋,都是能要命的。臣手下有一名副将,就因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脊骨,这一辈子都只能在床上度过。”
“啊,这么严重的吗?那孤方才岂不是差点也要在床上躺一辈子了?”
“自然,臣岂敢骗殿下。”
卫昭低沉温柔的声音缓缓落入每一个人耳中,和素日高冷不可侵犯的模样判若两人,百官们面面相觑,仿佛见了鬼。
耿严直尤为崩溃,明明是小太子蛮不讲理的扯他胡子在先,怎么到了卫昭口中,就变成了小太子给他修剪胡子?
他妈的有这样修剪胡子的吗?欺负谁呢!
心灵和三观同时受到重创的耿大人于是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坐在龙案后的昌平帝。卫昭显然是中了小太子的邪,现在只有陛下能为他做主了。
耿严直迫不及待开口:“陛下,臣冤……”
“爱卿先等等。”
昌平帝打断耿严直,仿佛突然想起急事的样子,转头吩咐王福来:“赶紧让人给太子送双靴子过来。承清殿的人是怎么伺候的,地上这么凉,怎么就让太子光着脚跑出来了!万一冻病了怎么办!”
耿严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