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啊。”
昌平帝看了眼沉默坐在下首的胞弟:“肇儿第一次来帝京, 一定对帝京的风土人情都十分好奇, 又难得与太子如此情投意合,等端午宴之后,就让他在宫中小住一段时日吧。朕也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孩子。”
神经敏感的文臣们立刻竖起了耳朵。
陛下与敬王打了两日太极, 这是终于要出手了吗?
他们又不傻, 自然能猜到, 这次昌平帝突然召敬王父子入京过节, 显然不是为了叙什么兄弟情谊,要叙早叙了,不会等到今年,而是为了试探敬王是不是真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有谋反之心。
如果敬王同意其世子留在京中为质, 那么一切都好说, 如果不同意……
文臣们齐齐在心里叹了口气。
武帝之祸未远, 当年叛军围城的惨状犹在眼前,现在朝局好不容易稳定了一些, 百姓的生活好不容易富足了一些, 在陛下推出的一系列仁政措施下, 各行各业都在欣欣向上,繁荣发展, 实在经不起另一场战事的摧折了。
敬王如果敢在这时候叛逆谋反,挑起战事,那可真是太没有良心了。这样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如果登上了帝位,那将是整个国家的灾难。
文官们很清楚, 陛下冒着风险将敬王父子召进京,也是想先发制人,把这件祸事消弭于无形,如果能证明这事真的只是有谣传,就更好了。
虽然知道亲爱的父皇作出这个决定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可穆骁的内心仍旧是拒绝的。留这么一个爱出风头的讨厌鬼在宫里,以后他还怎么出风头。不出风头,他还怎么收获父皇的爱与鼓励?没有父皇的爱与鼓励,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总之,穆骁再一次确定,他和穆肇,一定是八字相克,前世他杀了穆肇爹或穆肇杀了他爹的那种相克。
穆肇自然也听到了昌平帝的话。
他倒不在意住哪儿,反正老待在蜀中也挺无聊的,他在意的是,谁?他和谁情投意合了?即使是皇帝,话也不能乱说好不好?
他对那个前朝小太子,只有敌意!敌意!敌意!
吴将军则有些激动的看了眼吴公子,儿子,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敬王世子,也要和小太子共沉沦了。你、小太子、敬王世子,你们仨往后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为蚂蚱的爹,要不是敬王身上背着谋反官司,他真是想叫上敬王一起喝杯茶去。
他们之间,实在有太多话题可以聊,比如,儿子的未来,比如,面对儿子的未来,当爹的该何去何从。
可仔细想想,吴将军又觉得有点委屈,敬王是想谋朝篡位,让敬王世子和小太子共沉沦也就罢了,他呢,他什么都没做,他什么坏心眼都没有,在兵部这些年也算本分做人踏实做事,陛下为什么非要让他儿子也和小太子共沉沦呢?
难道就因为他曾经站错过队支持过二皇子?可满朝文武尤其是武支持二皇子的多了去了,为何就偏偏选中他的儿子?他家肖上司的儿子无论年龄还是性格跟小太子也很合适啊。
正闷头喝酒的肖兵莫名其妙的就连打了三个喷嚏,心想,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说他坏话。
在四面八方充满揣测的目光中,敬王诚惶诚恐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面朝昌平帝恭敬行了个礼,道:“皇兄不嫌弃肇儿鲁莽,愿意将他留在宫中教导,臣弟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不仅没有意见,臣弟甚至求之不得。”
“皇兄也知道,肇儿这孩子被臣弟骄纵的无法无天,没有一点规矩,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俗话说慈父多败儿,臣弟是狠不下手去管教了,若皇兄能代为管束,好好收一收这孩子的性子,臣弟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个答案,既是在意料之中,也是在意料之外。
昌平帝深深望了胞弟一眼,笑道:“放心,朕视肇儿为亲儿,只要你舍得,朕自然会好好照顾他。”
敬王谦恭的笑道:“皇兄言重。能在皇兄跟前受教,是这孩子的荣幸,臣弟岂有不舍之理。”
文臣们心情也略复杂。
敬王的回答,自然是十分完美,十分令人放心的,可会不会有点太完美,太令人放心了点?
听说敬王和敬王妃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子,敬王又爱极了敬王妃,无妾室,无庶子,敬王世子等于是敬王府的独苗了,现在要把独子留在京中为质,无论是多么迫不得已,身为父亲的敬王,总该流露出一点伤感或不舍吧。那是父子天性,无关其他。
可敬王却完全没有悲伤之色,也完全没有不舍,敬王的反应,就像在完成一件事先计划好的任务一样,完全不带任何感情,带的,只有浓浓的表演痕迹。
如果敬王真是下定决心要力证清白,才如此壮士断腕,那自然极好。
如果敬王为了自己的野心,连唯一的独子都可以舍弃,那这个人就实在太可怕了。
文臣们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
希望事情不要向最坏的方向发展才好。
而作为当事人,在听到自己父王的回答后,穆肇眉一拧,脸一沉,啪叽就震碎了案上一只酒杯。
“世子?!”
敬王府的侍从都吓了一跳。可很快,他们就明白了世子为何会动怒。试问,哪个孩子愿意自己的父亲像舍弃棋子一样如此毫不犹豫的舍弃自己呢。更何况,棋子是冷冰冰的石头,没有感情,人却是血肉做的,是有感情的,有喜怒哀乐的。
穆肇愤怒,一是因为他父王无情的抛弃,二是因为……穆肇把目光投向穆允。
二是因为,出发前,他无意听到了他父王与谋士的谈话,知道了那个秘密!
为了这个前朝小太子,他的父王,竟然宁愿舍弃他!他真是恨死这个前朝小太子了!
敬王仿佛没有注意到儿子愤怒的目光,依旧从容的道:“其实这次臣弟进京,除了想亲手向皇兄献上节礼外,还有一件要事要禀报皇兄。”
昌平帝示意敬王说下去。
敬王道:“皇兄可还记得三年前剑南节度使裴道远满门被灭之事?”
不仅昌平帝一怔,在场所有文臣武将也神色一肃。
剑南节度使裴道远,和卫昭的父亲卫之章一样,都曾是昌平帝为皇子时的至交好友。后来武帝登基,二皇子受封安顺王,常驻西南,裴道远表面上和安顺王府断绝了往来,其实暗中一直在资助安顺王兵马粮草,助他平定匪患,后来安顺王率兵北上勤王,裴道远第一个加入到了勤王大军中,并主动将麾下兵马交由安顺王指挥。
可以说,昌平帝能顺利北上,击退叛军,最终登基为帝,裴道远功不可没。可就在昌平帝要大赏群臣时,发了生一件惊天惨案,包括裴道远在内,剑南节度使府一夜间被人灭了满门,无一生还。事后,凶手将整个裴府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断了所有线索。
昌平帝想查,根本无从下手。
如今听敬王突然提起,昌平帝疑惑:“朕自然是记得的,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敬王道:“因为,臣弟找到了当年灭了裴府满门的凶手。”
昌平帝猛地从御案后站了起来,一手捏拳:“你说什么?”
“臣弟不敢欺瞒皇兄。”
敬王看了眼立在他身后的一名作敬王府侍卫打扮的男子:“还不出来拜见陛下。”
“是。”
那男子出列,顿首跪下,大哭道:“望陛下为裴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做主。”
昌平帝讶然:“你是何人?”
“回陛下,小人乃……”男子哽咽,泣不成声:“小人乃裴大人身边的副将,名王伦。那夜惨案发生时,因奉将军命令外出办事,才免遭一劫。”
昌平帝急问:“那凶手到底是何人?”
“回皇兄。”这次换作了敬王接话:“据王伦查证,当年灭了裴府的凶手,是一个少年杀手,那少年剑法十分高强,形如鬼魅,后背之上有一团血红色的神兽图腾,从外观来看,非常像是……”
昌平帝心弦登时一紧:“像什么?”
“像是……传说中的神兽谛听。”
不仅昌平帝面色大变,宴席中的其他人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谛听,曾经如同阴影一般笼罩着整个皇城的谛听,经历过那个恐怖时期的武帝朝老臣,几乎同时不寒而栗了一下。只是,裴道远是有名的忠臣良将,在百姓中威望也甚高,武帝,为何要派谛听杀手去灭了裴府满门呢?难道,是因为裴道远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敬王道:“听说那个少年是谛听里最出色的杀手,也是唯一会用鬼蜮剑法的杀手。”
一直沉默的卫昭忽面色一变,沉声道:“来去如鬼魅、杀人于无形,可一招斩杀百人的鬼蜮剑?”
敬王点头:“没错。当年裴府被灭门时,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附近百姓根本没听到府中传出打斗声抑或惨叫声。这实在不合常理。”
卫昭看向王伦:“既如此,你是如何笃定凶手就是那个无名少年的?”
王伦泣道:“因为末将办事回来时,在府中暗道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将军。”
“是将军向末将描述了那凶手的外形和所使招式。这些年,末将根据这些特征四处查证,才终于确认了凶手身份。”
卫昭凤目一眯,又问:“既如此,你为何等到现在才将实情呈报陛下?”
“因为……”
王伦抬头,伸手,慢慢撕掉脸上一张□□,露出惨不忍睹的脸:“因为末将离府时,被大火烧成重伤,幸得敬王殿下收留,这些年一直在敬王府养伤。伤好后,末将又急于确定凶手身份,好报将军恩情,所以才迟迟未向陛下禀报此事。”
“而且末将还得到确切消息,当年那个少年杀手就蛰伏在这帝京城里!所以才不远千里来向陛下寻求帮助!”
本来还其乐融融的宴会,因为这个消息,气氛一下子变得阴森诡谲起来。
“这个消息……可当真?”
半晌,昌平帝面色阴沉的问。
敬王道:“这是他们花费重金查探出来的,应不会错。谛听于皇兄而言终是隐患,趁此机会,皇兄正好可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
……
宴席散后,昌平帝立刻召见了卫昭:“爱卿以为,王伦所言是否可信?”
卫昭坦然道:“可信亦可疑。”
“敬王明明有机会私下想陛下禀报此事,却偏偏选了端午宴如此隆重的场合,如今百官人人自危,都害怕自己会成为谛听的下一个目标。敬王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搅乱了整个朝堂,甚至是整个帝京城。”
昌平帝叹了口气:“那依爱卿看,王伦口中说的那个无名少年,会不会就是当年被李天师囚在丹房的那个少年?”
卫昭摇头:“此事臣也不好下定论。当年谛听中的杀手,很多都是孩童时便被送进宫中秘密训练,那样年纪的少年,应当不少。除非有人能证明,当年被李天师囚禁的少年,会使用鬼蜮剑。”
君臣二人对望一眼,脑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名字:淳于傀。
卫昭道:“敬王显然有备而来,这两日,臣会找机会去探一下敬王所居驿馆,看有无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