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往事

卫昭:“……”

昌平帝:“……”

“咳。”

昌平帝清了清嗓子, 板着脸重复:“太子, 出来。”

少年更紧的攥住卫昭衣角,好一会儿,方慢腾腾露了个脑袋出来, 警惕十足的望着昌平帝手里那根戒尺。

昌平帝:“……”

昌平帝只能略尴尬的把戒尺放下, 带了丝哄劝道:“听话, 出来, 朕不打你。”

“你、你先让他们把那玩意儿拿走。”

有了大靠山作掩护,少年理直气壮的躲在后面谈条件。

昌平帝:“……”

昌平帝是真的无奈了,摆了摆手,示意内侍把戒尺拿走。

“好了, 现在可以出来了吧。”

“分明是你态度不端正在先, 教定北侯看了, 还当朕怎么欺负你了。”

昌平帝终有些意难平的叹了口气。

让心爱的臣子看到这一幕,他这张老脸可真有点挂不住。

“陛下说笑了。”

好在心爱的臣子懂得维护他的颜面和威严, 卫昭嘴角一勾, 笑道:“殿下少年心性, 偶尔不服管教也属正常,臣岂会误解陛下的良苦用心。”

语罢, 他转过身,低眉望着后面少年,温声道:“陛下一片拳拳之心,殿下可不要辜负了。否则,陛下会伤心的。”

少年垂眸, 脚尖踢着地面,浓密羽睫在眼睑处投下两片长长阴影,看不出什么表情,听了卫昭的话,方磨磨蹭蹭站了出来,但手却依旧攥着卫昭衣角不放,一副随时随地都准备躲回去的模样。

昌平帝:“……”

昌平帝:“……”

这个死孩子,他有那么可怕吗!

宁愿躲到“死敌”卫昭身后,也不肯到他这边来。

这种情况,他真正应该躲的地方不应该是他这个父皇的身后吗?

他这个父皇,难道比“死敌”还可怕?

少年却仿佛感受到了他无意流露出的暴躁和凶气,立刻又蜗牛似的缩回半个身子,骨碌碌转着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与他对望。

这……这萌化人的模样,可教做长辈的如何是好。

如果方才卫昭进殿时,他的太子第一时间躲到了他的身后,他的那颗帝王心,一定会软作一团浆糊吧。

昌平帝不由想起了刚登基那阵,那个日日躲在寒武殿不肯出来,不吃不喝,不准任何人靠近,天黑了也不准内侍掌灯的太子。

就像是头受了伤的小兽,只肯躲在自己的领地里独自舔伤口,把一切试图靠近这块领地的人都视为会伤害自己的存在。昌平帝甚至因此嫉妒过早已埋入皇陵的武帝。

那时候,他每天夜里处理完政事都会到寒武殿外站上一两个时辰,直至深夜才回寝殿休息,好像隔着一道漆黑的门,他就陪在他的太子身边一样。

终于有一日,一个电闪雷鸣的大雨之夜,少年推开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小野猫似的,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少年立在檐下,手紧紧抓住门沿,隔着雨幕,警惕着试探着与他对望。

“你、你可以给我一座宅子吗?”

“我自己的宅子。”

“不在这座宫里的宅子。”

他点头,泪如泉涌。

按照穆朝国法规定,太子及冠之前都要住在宫里,只有行过加冠礼才能单独开府居住。他特意破了例,让年仅十三岁的太子提前开府,并挑选了最信任家世最清白的内侍前去照料。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太子都是死气沉沉的,无论是被他叫到承清殿用膳,还是参加宫宴,都只是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啃糕点,神色冷漠,面无表情,谁也不搭理,好像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昌平帝自觉是花费了很大的精力,才把他的太子从那种形如槁木的状态里拉出来,却不料今日一戒尺又给打回了原形,昌平帝怎能不恐慌兼自责,甚至可以说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个孩子从小不跟雨润他们几个一块儿长大,有隔阂是正常的,哪里能这么快就亲厚起来,他不该如此心急啊。

昌平帝彻底放弃以理论知识作为切入点这个思路,叹道:“好了,太子退下,先回羽林军吧。”

“嗯!”

得了赦令,终于能摆脱便宜父皇的洗脑了,少年重重一点头,立刻就揣着明显的小雀跃往殿外跑了。

昌平帝:“……”

他这张老脸啊,真是没地方搁了。

进殿时机有点不对、无缘无故就被某只小崽子当了回盾牌的卫昭为了缓解皇帝陛下的尴尬与无奈,及时切入正题:“臣今日来,主要是向陛下禀报有关淳于傀之事。”

刚行到殿外不远的少年乍闻那三个字,脚步蓦得一顿。

对于心爱臣子的办事效率,昌平帝向来是信任的,于是问:“可是那淳于晏招了什么?”

卫昭点头。

卫昭本来给淳于晏预设的招供期限的两日,结果……卫昭还是低估了淳于晏的好色程度。

那些小倌只在对面牢房里关了一夜,淳于晏就饥渴难耐,扛不住了,天不亮就又喊又闹,狠拍着牢房栅栏要见卫昭。

“我说,我什么都说,能不能先让我解解馋。”

这是淳于晏见到卫昭后说的第一句话。

好不容易把人给套住了,卫昭岂肯轻易把套人用的绳子松开,于是漠然道:“看来淳于公子还是没想明白啊,来人——”

“别,别,我说!”

生怕自己再被丢回去受折磨的淳于晏很爽快的回答了卫昭所有问题。

据淳于晏交代,淳于傀的确与他同出一族,论辈分他应当唤一声表叔,只是一个娼妓所生的庶子,因在家族中不受重视,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与族中断绝了联系。等数年后再回来,淳于傀已摇身一变,成了民间赫赫有名的李天师的关门弟子。

有了这块金字招牌,淳于族欢欢喜喜的为这个失踪多年、如今功成名就归来的庶子举行了接风宴,宴会上的淳于傀,谦和,守礼,言谈举止皆落落大方,与当年饱受欺凌、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庶子已判若两人。

回到洛地,淳于傀凭借一手神鬼莫测玄之又玄的“天眼术”为人算运势、卜吉凶,很快收获了百姓们的喜爱和拥护,在洛地名声大噪。洛地百姓只知淳于府中有个得了李天师真传的年轻道长,却不知淳于傀在洛地期间,利用算命卜卦的方式,犯下无数龌龊肮脏之事。

“肮脏之事?”

昌平帝想象不到,一个算命的江湖骗子能掀出多大风浪,便问:“什么龌龊肮脏之事?”

想起淳于晏供述出的那些事实,卫昭此刻仍觉惊心,道:“准确的说,那些事都是淳于傀为讨好李天师犯下的。”

“李天师当时座下有好几名弟子,淳于傀是入门最晚的一个,若论继承衣钵,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所以为了讨李天师欢心,成为那个可以继承他衣钵的弟子,淳于傀才无所不用其极的投其所好。”

“而李天师恰有一个特殊变态的癖好……狎童。”

“尤其是漂亮的男童。”

说到此,卫昭厌恶的皱了皱眉,昌平帝脸色也一下变得极难看。

“淳于傀在洛地期间,就用看相算命的手段,拐卖走许多男童,有贫寒人家的,有富贵人家的。那些男童的家人只知自己的孩子是被高人带到山上修道了,却不知是掉进了魔窟里。”

“李天师将那些男童关在丹房的石牢里,日日狎玩,玩死一批,便让淳于傀找新的补上来,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人命。而淳于傀也果然因此成为李天师最得意的弟子,某次酒宴中得意忘形,不慎在醉中吐露此事,在场淳于族人才知道这个秘密。”

“拐卖人口是重罪,淳于族为了保全名声,自然不会说出去。况且,那一族本来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在洛地与贪官奸吏勾结,暗中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根本经不起查。淳于晏在京中花天酒地的这些钱,恐怕都是从洛地百姓身上搜刮出的民脂民膏。”

昌平帝直听得面色铁青,龙颜大怒,一个劣迹斑斑、背负无数条幼童人命的道士,在当时非但没有得到严惩,反而摇身一变,登堂入室,成了武帝御封的镇国国师、百姓心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人,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而一个小小的洛地地头蛇,就能一手遮天,堂而皇之的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倒卖人口,这其中的水都多浑多深,可想而知。多少被骗走了孩儿的百姓有冤无处诉,而真凶却逍遥法外,继续过着纸醉金迷的神仙日子,何其可悲。

“查!立刻给朕彻查淳于家和洛地上下所有与淳于家有勾结的官员!”

“如今是朕在位,所有的冤屈和不公,都必须得到申诉昭雪!”

“是,臣遵命。”

卫昭没有立刻退下,而是望着怒火中烧的昌平帝,迟疑片刻,道:“臣还有另一事要回禀陛下知晓。”

“据淳于晏交代,淳于傀自武帝十一年之后,就再也没有拐骗过新的男童了,原因是李天师从宫里带了一个身份神秘的小少年回观里。据说,那少年生的十分精致漂亮,以致李天师再也看不上其他男童。”

“不过不知何故,那个少年,也是所有男童里,李天师唯一没有得手的一个。李天师似乎因为此事十分气急败坏。”

昌平帝一怔:“爱卿是怀疑,那个少年就是当年被李天师带回观中囚禁的谛听杀手?”

卫昭点头。

“自从李天师不需要新的男童后,淳于傀就很少再回洛地,所以关于那少年的事,淳于晏并不知道详细内情。”

“不过关于淳于傀的下落,淳于晏倒是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线索。”

……

羽林军值房。

一身褚袍的太监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角落里,垂手恭立,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

“殿下突然唤属下过来,不知有何事?”

太监声音一如既往的透着兴奋:“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地点,可是前所未有呐。”

“殿下可是终于想通,愿意与属下们……”

“闭嘴!”坐在案后的明黄少年冷冷打断他啰里啰嗦的废话:“孤问你,那颗人头,你到底何时才能给孤取来?”

“这……”太监既为难又委屈:“这些年,属下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在为殿下追查那人下落呀。真不是属下故意拖延怠工,而是……而是那颗人头现在委实不好取啊。”

“孤不管!”

少年面色阴沉,眸中怒火燃烧:“没有人头,你们就没资格与孤谈条件!”

“孤以后再也不会搭理你们!”

“好好好。”

太监只是怕极了这位小祖宗,忙哄道:“属下们再试试就是。不过告诉殿下也无妨,那人现在窜逃进了敬王的封地,委实是不好追踪。”

敬王……

少年果然微微变色,继而,邪里邪气的笑了声,更愤怒了:“孤不管,就算是逃到了天王老子那里,你们也得把人头给孤送来!”

“必须赶在定北侯之前!”

“否则孤端了你们老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