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允并未做什么过激的事, 只是让那太监悄悄散播出一个消息:近日高昌国境内惊现一副前朝流传下来的金丝软甲, 材质和实战效果都很一般,但不知何故,国内许多勋贵都在暗中竞价抢购, 连宫里的一些贵人和皇子们都参与了。
这种听起来反常又引人遐想的消息, 总是比正常的消息更容易博得关注, 何况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强大的推手暗中操纵。短短一个午后, 这消息便如春日里漫天飘飞的柳絮般传遍帝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都在议论这件稀罕事。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 那就各人有各人的脑补了。
比如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长子长媳遗物的卫老夫人, 本着宁可搞错也不可错过的原则, 第一时间就派人带着银票赶赴高昌国。
再比如这些年一直对好友夫妇心怀愧疚的昌平帝。
接到消息,昌平帝也立刻派了大内密探赶赴高昌国, 但同时他还做了另一件事, 让宗律庭秘密查证宫中到底都有哪些后妃或皇子参与了此事。
寻常百姓可以只把此事当做趣事消遣, 可身为帝王,他必须要看得要更深远更透彻。
当年卫之章夫妇殒命之处离高昌国并不远, 若那件金丝软甲真是卫夫人遗物,那些花高价去抢购的京中勋贵或后妃皇子难道是出于对英雄的敬畏缅怀之心,所以才自掏腰包替卫家取回遗物?
呵,显然,他们是为了将那件金丝软甲作为筹码, 去笼络卫昭与定北侯府,或者说,笼络北疆大营的三十万大军。
死者为大,这种利用他人对亡母思念来满足自己私欲的行为何其可恶。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全心信赖、推心置腹的优秀臣子,他们倒好,天天都在想着挖墙脚,让素来洁身自好的卫昭也跟着他们学结党营私那一套,朝中风气,全让这些人给败坏尽了。
这一午后的昌平帝,龙颜震怒。
这一午后的卫老夫人,独自坐在柳絮纷飞的堂前,不可避免的思念起了已逝去多年的长子长媳,眼底黯然神伤。
与龙颜震怒的昌平帝和黯然神伤的卫老夫人相比,纪皇后此刻的心情则可以用惶惶不安来形容。那件原本被她视为重量级筹码的金丝软甲,也变成了丢都丢不掉的烫手山芋。
现在别说让儿子拿着那东西去讨好卫昭了,纪皇后简直恨不得立刻找个无人看见的地方把东西烧了焚了才好。尤其在听闻昌平帝已秘密派了大内影卫远赴高昌查探此事时,惊惧交加的纪皇后直接就病倒了,并速让心腹传了大皇子穆珏进宫商议对策。
太子府。
少年乌发湿漉漉的搭在肩上,大半身都浸泡在浴池里,只露一段白皙光洁的背在外面,手里捧着一小罐鲜榨西瓜汁,正美滋滋的靠在池壁上泡澡。
事情正按照他所预想的那样顺利发展,也许……还将引发更大的后遗症,一想到他那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便宜大哥,他真是想心情不好都难。
浴室内水汽蒸腾,除了高吉利远远守在门口,其他伺候的内侍都被远远遣开。
太子府的下人也早习惯如此场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吧,但他们小殿下沐浴时从不让除了高管家以外的第二人伺候,是入府时便被耳提面命过的规矩。
作为唯一有幸近身伺候的人,高吉利帮小殿下涂完皂角打完泡泡之后,就一直揣着袖子立在门口等了,此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捧着浴巾和干净的寝衣轻手轻脚走进去,哄道:“快亥时了,让老奴伺候殿下更衣吧。”
少年搁下果汁,打了个哈欠,方小猫似的懒懒伸开两条藕节般玉白的手臂,由着高吉利擦干身子,换上干净清爽的寝袍。
像云朵一样洁白柔软的纯棉衣料,贴在肌肤上十分舒服。
高吉利不免又注意到少年腰侧那块淤青,方才入浴前那里还只是一道两指粗的深青淤痕,此时经过长时间热水浸泡后,竟已化成好大一片乌青,看着十分瘆人。
小殿下只敷衍的说是不小心磕的,可那形状那痕迹,高吉利分明瞧着像是被人用手掐出来的。究竟是谁,敢如此粗鲁的对待他的乖乖小殿下。腰侧那样敏感特殊的部位,怎能随便说掐就掐,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还当、还当是什么暧昧痕迹呢。
算来算去,小殿下只有乘坐定北侯府马车回府那段时间离开过自己的视线,高吉利不得不把凶手怀疑到某个人头上。
“以后出门,殿下可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呐。”
高吉利让人取来红花油,倒了两滴在掌心,一边替小殿下按揉淤青处,一面谆谆叮嘱。
现在不仅漂亮的女孩子独自出门危险,漂亮的男孩子也很危险啊,尤其是他的乖乖小殿下这种拔尖漂亮的男孩子。
穆允不适的皱了皱眉,方才泡澡时不觉得,此刻由高吉利用药油一揉,当真是淤痛得厉害。
“殿下这淤青究竟……”
见乖乖小殿下似乎很生气的模样,高吉利猜测多半和这伤有关,就想趁机刺探一二内情。
穆允立刻炸毛小猫般恶狠狠瞪了自己的大棉袄一眼:“不许再问。”
因为……实在太丢脸了。
他竟然回回都被拿捏住这处,毫无反击之力。虽然他也并不是很想反击吧,可今日马车卧榻上卫昭那明显失控的暴力一掐,多少让他有些害怕。
他的师父,穆朝最年轻的将神,从来都是冷静睿智的,为何会用那种想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恐怖眼神看着他?
是因为记恨三年前的旧怨,记恨他昨夜咬伤了他手臂?
还是因为,他一次次玩过火的“引诱”与试探,终于触怒了他的底线……可是不主动出击,他更不会搭理他,更要被别人给抢走了。
少年趴在窗沿上,患得患失的想着心事,渐渐倒忘了腰侧的淤痛,只是心里的失落感越来越强。想到最后,连“便宜大哥倒霉了”这件喜事都不能让他开心起来了。
……
深夜,紫霞观。
滋滋燃烧的火杖将整座道观都映得灯火通明,观中所有道士都被驱逐到了正殿前接受盘问。
“侯爷,他们没有撒谎,那李天师的住所的确已经荒废很久了,但我们在李天师以前打坐念经的丹房内发现了一间暗室。”
卫昭随亲兵过来时,赵龙正指挥着将士清理暗室入口处悬挂的密密蛛网。
开启暗室的机关设在炼丹炉上,若不仔细观察,外人几乎是不可能发现的。方才一个将士在检查丹炉时无意撞到了炉上用来排烟的兽头,才误打误撞开启了机关。
暗室就建在靠近丹炉的北墙后。
卫昭从亲兵手里接过火把,亲自入内查探,赵龙等人紧跟其后。穿过墙,首先是一条黑漆漆的暗道,因为久无人使用,空气里溢满尘螨与腐朽气息。暗道很长,卫昭猜测它连接的应该是山腹深处的某地,因为丹房是依山而建的。
暗道两侧的石壁上嵌着许多盏废弃掉的油灯,有的灯罩碎裂,有的因年深日久灯油变成了诡异的黑色,想来以前都是可以用来照明的。
行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后,众人终于走到暗道尽头,等看清眼前景象,都大吃一惊。
暗道所连接的并非什么密室,而是一整排建在山腹深处的石牢,足有数十间,每间牢房都是三面石壁,一面铁栅。卫昭手持火把,一间间寻过去,终于在其中一间发现了使用过的痕迹。
那是位于最里面的一间石牢,与其他牢房不同,这间石牢四面都是石壁,只在顶部留了一个小洞做通气口,牢门也是最结实的石门,显然被囚在里面的人武功高强。
推开牢门,首先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石牢内一片狼藉,地上有打碎的饭菜、有翻倒的蜡烛烛台,还有未清理干净的暗红血迹和铺得乱七八糟的稻草。正对着牢门的那面墙上挂满各式刑具,每样刑具都是暗红色的,显然饱食鲜血。
最吸引卫昭目光的则是其中一面石墙上镶嵌的一把巨大铁锁。身为习武之人,卫昭一眼就认出,那不是普通的锁,而是专用来锁大盗的千机锁,据传为鲁班后人打制,就是如今江湖上也早已失传,没想到竟会在此地出现。
铁锁所在的墙面上,还有很多带血的抓痕,显然是被囚在此处的人留下的。
“当时被李天师带回的那个少年,确定是跟着李天师住在这丹房内?”
卫昭隐隐觉得,事情恐怕要比自己预判的更为复杂。
亲兵答道:“没错,说是因为每月十五前后那几日李天师都要在丹房闭关修行,便索性将那少年也安排在了丹房与自己同住,好随时为他讲道。”
至于是如何同住的,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谁能料到,曾经被百姓们奉若神明的皇家道观,竟是这样一处藏污纳垢的地方。
卫昭压下胸中翻滚的怒火,于是问:“淳于傀那边如何了?”
想知道李天师为何要将一个可能是谛听杀手的少年带回观中囚禁折磨,那少年如今是死是活,身在何处,恐怕也只有这位昔日李天师的爱徒能为他解答了。
……
“母后不必忧思过重,当日寻这软甲时,咱们都是委托旁人行事,并未与高昌国商人正面接触过。就算父皇真要查,也查不到母后头上的。”
夜色已深,大皇子穆珏特意以侍病的理由留在了宫中,此刻正坐在榻前温声宽慰着纪皇后。
纪皇后反握住儿子的手,不甘摇头:“母后不是担心自己,母后是担心你。咱们母子筹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现在又……你自幼身子骨弱,已经比其他兄弟矮了一截,若再无卫昭这样的得力武将势力做支持,日后拿什么与你的兄弟们争夺储君之位?”
穆珏暗暗攥紧袖口,面上却温润从容,不露声色的道:“母后放心,就算没有那件金丝软甲,儿臣也会有其他办法的。”
纪皇后察他神色笃定,似有良策在心,奇道:“你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卫昭为人清冷寡欲,其他东西,恐怕很难打动他。”
“还不确定能不能成,等有了好消息,儿臣再仔细禀于母后知晓。”
纪皇后知他行事素来谨慎,没有七八分把握是绝不会贸然去做的,便道:“好,母后等你好消息。”
出了凤仪宫,穆珏便问管事:“你查到的消息……当真属实?”
管事忙答:“千真万确。那永安伯府和安平郡王府的两位如夫人的确是领着自己儿子去给卫老夫人相看的。”
“卫侯在那事上,似有些特殊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