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子

最后一场倒春寒过去,帝京的天儿就真正暖和了。

一大早,高吉利就带着太子府的下人们给殿下准备今日要穿的衣裳。

“这件颜色太老气,这件料子不大舒服,还是那件月白色的吧,样式也好看,显腰身。拿过去好好熨烫一番,千万不能有一点褶子。”

他是太子府老人了,深知自己伺候的小殿下是真正金尊玉贵养大的,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无一处生的不好,尤其是那身莹白如玉的肌肤,恐怕连女子看了都要嫉妒。

美好的事情,总值得用更美好的东西来搭配的,这样才能相映生辉,闪瞎旁人的双眼。因而在高吉利看来,每日挑选出最漂亮的衣裳和最精致的配饰,把殿下打扮的俊美养眼玉树临风,是他作为一个管家义不容辞的责任。

美滋滋选完衣裳和挂件,高吉利端着一碗牛乳蒸蛋、一碟黄米发糕和四样清淡小菜赶往书阁,远远瞧见里面灯还亮着,心头一跳,拽过旁边家将问:“殿下又一夜没睡?”

家将一五一十的道:“没睡,后半夜还趴在窗沿上看了半个时辰的星星。”

高吉利震惊兼心痛。

后半夜风那么大,他盖了两床被子都觉得冷,谁脑子有病会去看星星。一定是定北侯回京的消息吓着了殿下,殿下才会借看星星来排遣心中的苦闷与恐惧。

何其可怜,何其无助。

“快,快让厨房煮碗姜汤送过来,一定要用大碗。”

高吉利用手比划出好大一个圆。

家将看了眼那形如脸盆的尺寸,很持重的点头:“属下明白。”

高吉利轻手轻脚推门而入,等看清里面情景,心肝都碎了大半。他的小殿下并未歇在榻上,而是裹着一条边缘缀着银狐毛的薄毯趴伏在书案上,蚕宝宝似的,埋首在臂弯里睡得正香甜,雪色广袖流云般垂落至膝,手里握着根墨水早已干掉的白玉笔,手边还散落着一份折子。

从高吉利的角度看过去,格外弱小可怜又无助。

高吉利惆怅的叹了口气。

他的小殿下样样都好,就是身世委实可怜了些。殿下其实不是陛下的亲生血脉,而是陛下胞兄、已故大行皇帝孝武帝的血脉,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依辈分原该唤陛下一声皇叔。据说孝武帝十分疼爱这个姗姗出生的嫡子兼幼子,吃穿用度都用最顶级的,沐浴要用新鲜的牛乳和羊乳,读书习武亦是放在身边亲自教导。

可惜好景不长。武帝作为一个皇帝,实在是太热爱用兵太热爱打仗了!凡是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他绝不屑于动口。不仅打怕了敌人,也打怕了自己人。武帝朝的大臣日日跪在承清殿前哭天抢地,也无法阻止君王开疆拓土大杀四方的决心。武帝在位期间,穆朝疆域虽然拓展了一倍,可国库却亏空了八倍。好好一片秀丽江山硬是被折腾的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武帝十三年,北方胡人与国内叛军相勾结,打着“推翻暴|政,驱逐暴君”的旗号围困了帝京城,帝京告急。武帝怒极攻心一病不起,眼瞧着就要面临亡国之危,只能召远在西南的胞弟安顺王,也就是今上北上勤王。今上果然不负众望,短短数月便解除了帝京危机。朝中拥立今上即位的呼声越来越高。武帝心知大势已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尚且年幼的太子,临终前将今上和一众宗亲叫到榻前,当众托孤,恳求今上顾念叔侄情谊,悉心教导太子。今上不忍兄长死不瞑目,继位后才力排众议,仍立武帝血脉——也就是殿下为太子。

今上仁德,待殿下倒是极好的,平日里拨给太子府的赏赐甚至比其他几个亲生皇子还多,为了让诸皇子和睦相处,还特意让太子改口叫父皇,可谓煞费苦心。

前朝和诸皇子那边的情况就不怎么乐观了。尤其是那群武帝朝的老臣,一个个仿佛多年媳妇熬成婆,鉴于武帝这位曾经欺压过他们的“恶婆婆”已然薨了,便把在武帝朝积攒的凶气怒气怨气一股脑儿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发泄到了殿下这个武帝血脉身上。今日参一本,明日参一本,做梦都想把殿下从储君的位子上拉下来。要不是有武帝遗诏和那群老宗亲压着,恐怕早把殿下给生吞活剥了。

日子已然很难过。

谁曾想这当口定北侯又回京了。

什么叫雪上加霜,祸不单行,形容眼前这景况再合适不过了。

殿下和定北侯之间的那道大梁子,是在武帝刚薨逝那阵儿结下的。

武帝薨逝之后,灵柩原本是停放在承清殿,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给礼部腾出地方尽快筹备新帝的登基大典,大臣们便合计着将武帝灵柩移放到寒武殿。今上虽觉愧对兄长,出于对大局的考虑也同意了。谁料到了移棺那日,一直在承清殿守灵的殿下竟死死抱着武帝棺椁不肯松开,说什么也不让内侍去动武帝遗体。

局面一度陷入僵持,关键时刻,是定北侯站出来,上前拉开了殿下,礼部才得以顺利移棺。本以为事情就到此结束了,谁料就在次日陛下带领众臣去寒武殿拜祭先帝时,殿下突然赤着眼从侍卫腰间抽出长刀,一刀贯进定北侯左胸。后来据太医讲,幸好殿下情绪过激、臂力不稳,那刀偏了一寸,否则定北侯当场就要毙命。

只是命虽保下了,定北侯却被那一刀伤了心脉,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闭关疗伤,这么多年过去似乎还未好全,很是凄惨。

高吉利越想越愁。

当年正赶上北方胡人犯边,定北侯伤好后来不及找后账就去了北疆,现在对方战功赫赫,已然成为手握数十万大军的超品侯爷,颇得陛下的倚重与信任,若铁了心要报当年一刀之仇,可如何是好。

听说戎人里有名猛将唤作阿鲁达,在一次对战中,因为放暗箭伤了定北侯发小、北疆大营的军师吴晗,便被睚眦必报的定北侯挥刀剁成了肉泥,并做成肉馅给将士们包包子吃。

京城话本里诸如此类的情节还有很多。

高吉利回回都看得一背冷汗,不由深深担忧,朋友受了伤尚且如此睚眦必报,当年殿下那一刀可是直接刺进了定北侯的心口里,险些夺其性命,定北侯该不会兽性大发,也将殿下剁成肉泥包包子吧?

……

穆允睡眠向来浅,微末动静就醒,坐起身,先慢慢伸了个懒腰,又长长打了个哈欠,方堕懒小猫似的半眯起眼睛,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高吉利忙驱散脑中杂念,见他额前一片细密晶莹,乌发也湿淋淋的,只当是吓出来的,愈发心疼的道:“快卯时了,要不奴才派人去宫里请个假,就不去早朝了?”

左右也快迟到了。

“无事。”

穆允又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洗漱更衣吧。”

伺候太子起居的内侍们早早就在外面等着了,听到传唤,立刻鱼贯而入,洗脸的洗脸,穿衣的穿衣,束发的束发。高吉利亲自将象征太子身份的麒麟令牌和象征羽林军统领身份的飞鸾令挂到穆允腰间,望着铜镜中高贵俊美的少年,美滋滋,乐呵呵,笑得合不拢嘴。

今天的殿下又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令人嫉妒的一天呐。

不多时,厨房送来姜汤,穆允与那口海碗大眼瞪小眼片刻,就着蜜饯慢吞吞喝了两口,才看似不经意的问:“算日子,定北侯快到京了吧?”

高吉利笑容一僵。没办法,他现在听到这仨字就脑仁疼,头晕目眩片刻,心情很沉重的道:“是,估摸着也就这两三日了。”

“嗯。”

穆允点点头,轻抿起嘴角,不再言语。

这副故作坚强的样子落在高吉利眼里,越发惹人怜爱惹人心疼。大敌在侧,虎视眈眈,这两日,殿下原来一直在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每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新一天又要结束时心里还不知如何煎熬,难怪昨夜会顶着大风去看那劳什子星星,真是可怜死了。

幸好定北侯还有三天才到京,否则早朝上撞见,还不直接挥舞着三十米大刀朝殿下杀来。

“咱们府里以往遇到喜事时,都是如何庆祝的?”

穆允忽又开口。

“啊?”高管家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茫然与殿下对视。

空气寂静了好久。在自家小殿下那双纯洁无害又充满渴盼的漂亮眼睛的持续暴击下,高吉利实在不忍说自开府以来,咱们府里糟心事倒是不少,还真没遇着过什么喜事,只能坚强的睁眼瞎编:“庆祝方式还是很丰富的。或是买挂鞭放放,或是阖府上下赏些银两,抑或……给大家伙儿放两日假。”

鉴于太子府日渐吃紧的财政状况,高管家诚挚建议:“还是点挂鞭最喜庆,寻常百姓家里都是这么干的。”

穆允先是点头:“那就买挂鞭。”

后又摇头:“不,一挂太少了,买一百挂。”

高吉利:“……”

等等,能先告诉他,这府里到底出了什么喜事吗?身为一人之下许多人之上的大管家,他为何毫不知情!

但只是茫然了一瞬,高管家就立刻被巨大而汹涌的悲伤淹没了!

他这个猪脑子,他怎么就忘了,放鞭炮作为一项在历朝历代都很盛行的习俗,除了庆祝之外,还有另一项重要功能——驱邪。

殿下一定是被定北侯吓怕了,但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才拐弯抹角的让他想法子驱邪除晦气呢。说不定诚心感动上苍,就一炮把定北侯驱回北疆了。

一百挂太少,至少两百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