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屿觉得安明晦这个人, 有时候给他感觉上有点傻,但是有时候他又觉得这人还真是聪明。
那点小伎俩也不算多么隐晦, 偏偏让人即使意识到了也做不到去破坏这人的那点小心思。
就好像现在, 明明知道这人就是想把他的剑拿走,不让他自己留在这发了疯似的杀人,但是嘴上说着要帮他擦擦剑, 就让他根本没法拒绝, 甚至连拒绝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本体交了出去, 贺屿轻哼了一声:“你要是没生在这个傻逼时代, 说不定连皇位都能被你骗到手。”
起码就他而言,如果这个人真的像刚才那样笑着,请求他帮忙取得那个也不知道有什么稀罕的皇位, 他八成是拒绝不了的。
安明晦心里想你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忍着笑反问:“说不定被我骗到手的是皇帝本人呢?”
“不可能。”贺屿冷酷无情地回答,“目前为止我没有做人类的皇帝的打算。”至于别的皇帝, 那这个人更是想都不要想。
然而他一转头, 好巧不巧就撞上了安明晦像是在强忍笑意的脸,顿时有些莫名其妙:“笑什么?”
安明晦手里拿着贺屿的本体, 空着的另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指了指, 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笑:“你脸上都脏了, 之前是在做什么呢?”
撇开贺屿刚刚堪称暴戾的杀伐行径不说,他的脸上和衣服上很多处都沾着尘土,看起来非常狼狈,简直像是刚刚去挖坑回来似的。
稍微愣了一下之后, 贺屿立刻抬起手去擦自己的脸颊,然而他的手上还沾着血迹,这一下蹭上去,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狼狈。
“别动。”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安明晦抬手将贺屿脸上的污迹擦掉,“所以现在愿意告诉我了吗,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我说过了,这种阵法不可能是新留下的,所以用来布阵的东西一定被埋在地下。”
这样的提示已经足够明显了,安明晦恍然大悟:“所以你这几天一直在到处找它们被埋在哪里吗?”
“这辈子还从来没人敢用我做这种活计。”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贺屿显然非常不喜欢到处挖土这样又脏又枯燥的事情,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冷硬,“现在的史书大概已经不会提到了,我曾被称为凶器之首,就是因为干的从来都是杀人的事。”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想要什么奖励吗?”
“只要你安分一点就行。”说完后,贺屿又轻咳一声,欲盖弥彰地拍掉了自己身上的沙土痕迹,“那个傻子应该还在那边等着,正好我也差不多确定了那东西的位置,要不要去看看?”
麻烦了这么多天,贺屿不知为什么希望在临近结束的那一刻,能够让这个人就站在自己身边,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将这无意义的一切终结,然后笑着送给他一个柔软的拥抱或者亲吻。
像这种类似于邀功的心态,贺屿还是第一次体验。
贺屿想,如果不是安明晦,自己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地到处奔波,也不用把自己弄得一身脏兮兮的。
但他就是想亲自把这个人从这地方带出去。
“这么快就已经找到了?真厉害啊。”心领神会地给出了夸奖,安明晦笑着看向稍微被顺了顺毛的剑灵先生,“那我们一起过去吧,找到之后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把那东西破坏掉就可以了?”
“不然呢?人类就算玩出再多花样也还是只能依靠外物之力,布置一个阵法需要设置很多个阵眼,但要毁掉阵法的话只要破坏其中一个就可以。”说完,贺屿用没有沾上血迹的那只手拉住他,带着他不紧不慢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去,“心思太多,耍的伎俩也看着烦,所以我讨厌人类。”
“但是不讨厌我?我还真是挺荣幸的。”安明晦任由他牵着,也没有介意两个人现在的模样看起来都有点狼狈,笑盈盈地替贺屿补完了没说完的话,“不过如果我们回到了正常的学校里,那现在游荡在这里的鬼会消失吗?还有死去的那些人又该怎么解释?”
“当然会消失。”贺屿回答得很快,“那些鬼本来就是被阵法强行留下来的,用他们死时积攒的阴气作为能源,阵法没了,当然也就消散了。至于死了的人,还有活下去的这些人,回去之后都有现在的天师协会负责善后,用不着你担心。”
天师协会?
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到无语的好,还是为传统封建迷信和现代化管理系统的结合而称赞比较好。
在走入南边的街道时,安明晦就看到周围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深坑,显然这些都是近日来贺屿不断尝试着寻找时留下的痕迹。
“你不是说过你不了解阵法吗,那你是怎么找到的?”
贺屿觉得他问了个没有意义的问题:“被分离出来的这片区域是有边界的,在边界附近到处挖开看看,早晚会找到。”
简单粗暴,而且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施行的方法。
在贺屿的带领下,安明晦跟着来到了他最新挖的一个坑所在的地方,还没等走近就看到李程岳正满脸紧张焦虑地蹲在那,在看到他们出现的时候立刻眼神一亮,同时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学长,幸好你没事,我都要吓死了!”
比起李程岳的激动,安明晦要镇静许多,实在是已经习惯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死局:“嗯,我还好好的,这也是多亏了你们两个,辛苦了。”
贺屿就默默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讲话,心里有点不满李程岳的话太多,却又不由自主地有了几分感慨,觉得安明晦还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副样子,只凭着三言两语和一个笑容就能让人的心情安定下来,真是奇怪。
“话说够了就躲远点,被石头砸死的话就自认倒霉。”
说完,原本安安静静地待在安明晦手里的长剑就自发飞了起来,竖直地悬浮在那个坑洞的正上方,显然是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程岳,我们先后退一点吧。”拉着李程岳后退到了比较安全的距离,安明晦的双眼就直勾勾地盯在了贺屿身上——他确实有点好奇贺屿到底是怎么弄出这么多深坑的。
安明晦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只见那柄悬在半空的长剑骤然落下,在砸进那已经不算浅的坑洞之后瞬间炸起了漫天的尘土,隐约能看见有一个体积不大的东西被击飞出来,然后整个变得灰扑扑的剑也跟着飞了出来,似乎还非常嫌恶地抖了抖身上的土。
他和身边的李程岳也下意识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四处飞散的尘土,本来这样的阵仗至少也要等上十几分钟才能尘埃落定,但紧接着便刮起了一阵风,将那些飘散在空中的沙土迅速地吹拂而过。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能够再次睁开眼睛了,同时安明晦的视线被落在地上的一个模样像是罗盘的物件吸引了去。
“这就是你说的东西吗?埋得这么深,也难怪在施工的时候没被发现。”
拿着飞回身边的剑走到那罗盘边,贺屿转过身来看向安明晦,面上难得地流露出了明显代表着愉快的笑容:“我说了会带你出去,我们的交易看来已经算是达成了?”
“你觉得是交易吗?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呢?”他笑着调侃了一句,果然看见贺屿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而站在旁边的李程岳已经是一脸牙疼的表情。
好不容易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却还要吃狗粮,好酸啊,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像学长这么温柔的男、不对女朋友?
“算你识相,走了。”轻哼一声,贺屿反手握着剑柄,手腕一转便用自己的本体刺穿了那落在地上的罗盘。
当罗盘碎裂时,他们所在的这个空间就像是也跟着被打碎了一样,甚至视野中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脚下的地面也开始不停地振动。
然而几乎是就在刺穿罗盘的下一秒,贺屿面上愉快的笑意便迅速地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不敢置信与恐慌。
“安明晦!!!”“学长!!”
安明晦本人大概是最迟察觉到异样的那一个,直到看见身边两人惊恐的神情,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看到了不知何时蔓延在自己的皮肤上的裂痕。
“这是……”在短暂的迷惑之后,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情形出现的原因。
——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从最开始就是因为原主死亡时带来的阴气填满了阵法空缺的一部分才会存在的啊。
“是这样啊……”望着自己裂痕越发密集的双手,安明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已经来到身边死死抓着他衣摆的贺屿,“毕竟我本来也早就死了的,你说这里的鬼会消失,那我会跟它们一起消失也不奇怪吧?”
或者说,如果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没事的话可能反而是件奇怪的事。
“好了,别再看我了,最后一面是这幅尊容的话像什么样子。”不用看他也猜得到自己的脸上也一定是布满了同样的纹路,而且相当严重,否则也不会把贺屿吓得连碰都不敢碰自己一下,“稍微有点遗憾,但是你们能离开这里也很好。”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时间不多了,安明晦主动上前一步轻轻亲吻了一下贺屿,装作没有注意到对方慌忙退开像是生怕碰碎了自己的模样,轻声道:“怎么看着像是要哭了一样,我可没有欺负学弟的爱好。”
在后退的时候贺屿几乎要被绊倒,他从来没有这样慌张无措过,逼迫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思考有什么办法可以马上阻止这个空间的崩塌,可是他对于人类的阵法真的所知甚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补救自己亲手犯下的愚蠢过错。
“不行,”他听见自己好不容易挤出喉咙的声音既沙哑又干涩,难听得让人无法忍受,“别乱想,你不可能消失,我马上就,马上就……”
“别哭了。”
最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开裂得不堪入目的手指,安明晦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多说些什么了,只能最后抬起手,遮挡住自己此刻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的脸,以阻挡住贺屿那即便流着眼泪也没有移开过半秒的视线:“不要看了,我还想给你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对不起,暂时不能陪你们一起回去了,原谅我这一次,可以吗?”
“别难过,至少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也不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很喜欢你,贺屿。”
这是他来得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前一秒面前还是面容全非的青年,后一秒青年就伴随着整个世界一起碎裂成了粉末,回过神来时眼前是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的灰白的天空,现在应该正值中午,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就像贺屿之前所说的,一切事情都有天师协会来善后,他们用一些特殊的手段修改了所有涉及到这件事的普通人的记忆,让这件极其惨烈的事件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对于贺屿而言这一切都不重要,唯一让他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切的,是所有人的记忆中都不再存在一个叫安明晦的青年。
所有死去的人都会被从活人的记忆里抹去,哪怕是家人也一样。
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记得Q大数学系有过一个温柔耐心,相貌俊美,为人可说是无可挑剔的学长。
贺屿想,这太荒谬了,这让他怎么能接受?
于是他开始抓住从自己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像是疯了一样逼问对方知不知道“安明晦”这个名字,有时候问着问着自己反而会先红了眼眶,然后无知觉地流着眼泪继续去逼问下一个人。
当问到自己的室友身上时,李程岳回答的是:不认识啊,但是怎么感觉听着有点熟悉……想不起来……
有人说医学院的贺屿疯了,精神出了问题。
贺屿也觉得自己是疯了,竟然因为那样愚蠢的理由亲手杀死了那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多此一举,那个人本来可以继续存在下去。
人类真的很讨厌,脆弱到随时会死去,毫无防备,贺屿也早就习惯了这些。
——可是他说过喜欢我,亲吻过我,跟我做过最亲密的事,他怎么能就这样突然离开?
人类果然很讨厌,不守信用,而且凭着一张言语温润的嘴就能让他忘乎所以,就算不在了也能让他想念到近乎崩溃,眼睛只要稍稍闭合眼前就会浮现起那支离破碎的面容。
后来某一天,医学院的贺屿退学了,没有人知道原因。
贺屿退学的第二天,有人在学校南边不远处的街道旁发现了一柄折断的长剑,后经过专家鉴定,确认这是多年前博物馆失窃的古剑鹤羽。
折断成两截的剑刃都直立着深深地没入了地面,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座兵器冢,而且奇怪的是人们竟然无法将其□□,而那一片的地面也坚硬到连机器都无法撼动,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力量在阻止一般。
当初是谁偷走了这件藏品?为什么会被损坏?怎么会出现在这?又为什么会无法移动?
问题的答案大概永远都不会有公之于众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