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觉得安明晦是遭了天道责罚,只有安明晦自己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天谴, 而是一早就注定了的结局。
他的眼睛大概还要两个月才能恢复, 而他估计自己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分明是他自己的生死, 他却看起来比谁都平静。
“陛下,还不休息吗?”安明晦抱着那只胖兔子靠坐在床上, 侧过头去询问在一旁坐了良久却一言不发的帝王,“近几日陛下都睡得不大安稳,今日便早点歇下。”
陆庭深坐在那其实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做不进去,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安明晦,看着对方的脸色被暖黄的烛光照得仿佛红润了几分, 神情恬静地抚摸着怀中的兔子。
那盆草开出的两朵花都被制成了药给安明晦服用, 虽然有了点起色, 但仍然没太大转变。
安明晦没得到回话, 却听见原本坐在桌边的人站起身,转而坐到了床边, 顺手把他怀里的兔子拎起放到了地上的笼子里。
他笑了笑,抬起手凭着感觉摸到了陆庭深的脸,但眼睛看不见到底还是动作不准确,他没碰到脸颊,却碰到了那人的额头,却摸到了一片凹凸不平、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
“这是怎么了?”
那只手动作很轻,即使摸到了伤口也没让陆庭深感觉到疼,反而是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让他觉得连自己的心都快要被冻住了一样, 忍不住抬手将那只手抓住,缓缓揉搓着试图让它变得暖和起来。
“没什么,之前去了趟祭天台,不小心磕到的,不碍事。”
那天他一个人去了自登基以来便从未去过的祭天台,供奉了香火后跪在神像前,整整磕了一百个响头,每一下都用足了力道,像是生怕那高居九天之上的神听不见似的,直把额头都磕得血肉模糊了。
这段时间陆庭深夜夜不能成眠,生怕自己再醒来,就看到枕边人没了气息。
他声音干涩地道:“是我害了你。”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把这人诱劝到自己身边来,更不该见这人与自己一般不在意天下人言,就心里暗喜,真的不再理会那些事。到了后来,他若是能再多忍耐几分,不那么急着对安家那兄长动手,也……也不至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一步错,步步错。
“没有谁害了谁这一说。与陛下相伴这些时日,于我而言亦是幸事,如若这真是命中注定,那无论陛下如何做、做什么,都改不了我的命数。”安明晦摇摇头,反握住陆庭深的手,轻声道,“这是我自己选下的路,如今更无遗憾,只希望陛下不要为此耿耿于怀。”
陆庭深想着,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日日担惊受怕的感觉,可是那让他日日惶恐难平的人却自始至终是这样恬淡平静,让他忍不住哑着嗓子问:“都这个时候了,还这样冷静,你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事物吗?”
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安明晦不由得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叹息了一声,回答道:“自然是有的。”
抬手碰了碰陆庭深已经有了几分湿意的眼角,他说:“如今的我,最惧怕的大概便是生离死别了。”
他知道自己的死亡并非真正的死亡,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还会有同样的一个人在新的世界等着自己,可是在真正相逢之前,被留在原地的人却是一无所知。对于他们而言,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走过的世界多了,安明晦从来不愿意去揣测自己离开后上一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从来不敢问面前的人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如何”。
安明晦觉得有些累了,这身子近来是越来越容易感到疲乏,可能也是因为差不多到时候了。
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安明晦问身边的人:“若早知道我无法陪你走完一生,你会不会就不愿意再认识我了?”
陆庭深看出他面上的倦意,也不去熄灯,直接翻身上床躺在了他身边,手臂环抱在他腰上,斩钉截铁却又带了点埋怨地道:“绝不可能。”
有些人,就算明知道靠近了就如同飞蛾扑火,也还是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这天晚上,陆庭深抱着怀里的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的话,也不需要安明晦回复什么,他只是自顾自地凑在这人耳边上,催眠一样小声地念叨着很多琐碎的事情,直说得安明晦昏昏欲睡。
“早知如此,我就不做这个皇帝了,寻个机会去安家把你偷出来,然后两个人一起偷跑出去,做一辈子的江湖莽夫。”
“这分明是偷了兄长的主意。”
“从很久之前,我就觉得你适合做个文人。总想要建个漂亮的园子让你住进去,里面种上奇花异草,然后听你坐在树下给我弹几首曲子,念上几句诗词听听。园子建在江南,本想着明年完工了就带你过去,当是送你的礼物。”
“陛下有心了。”
“你向来胆大包天,连九五至尊都敢压在身下,有时候闹得过火了还要教训我几句,若是换了别的皇帝,有多少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陛下恕罪。”
“不行,我要治你的罪,你要跟我成亲,做我的皇后才能抵罪。”
“呵呵……”
“做我的皇后好不好?你不喜欢吵闹,我们就私下里偷偷办婚事,不要那些烦人的老东西跟着掺和,只有你我。”
“嗯……”
“你不知道,那次你穿着女子的衣裙上去献艺,就算戴着面纱也还是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既气那些人这样羞辱你,却又看你看得眼睛都移不开了,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该为你出头了。”
“……”
“安哥哥,我真的特别喜欢你。”
“……”
“安哥哥,你别睡了,我心里难受,你起来陪我说说话,就再说一会儿就好,再多陪我一会儿……”
“……”
“好,你若是累了就别陪我耗着了,我再替你暖暖手就陪你一起睡,你看你这手都冷成这样了……”
陆庭深就这样搂着安明晦,感受着怀里的身子一点一点失去温度,眼眶里温热的液体也止不住地落下。
这一夜注定不能成眠。
***
儿时装作天真少年韬光养晦,夺嫡的过程中又要摆出皇子该有的气度风范,后来终于做了皇帝,又有了安明晦在旁边管着,是以从来没有人能够知道陆庭深究竟是个多么心狠冷漠的人。
陆庭深把玩着手里的玉玺,听着殿外不住地传来哭喊求饶声,神情依旧冷淡,却有着掩盖不住的疲惫,他像是闲聊一般与低头守在身后的李公公道:“朕本来想着,勉强做个好人,做个明君也还不错,天下安定,百姓富饶,朕也有心悦之人陪着。可是你说这人啊,日子过得好了,就总想着去对那些不该管的事多嘴多舌,没挨过打就总也学不会聪明。”
门外那些,正是那日不知死活地撞到他手上的那些个大臣,如今正一个一个被斩首——既然要处置,那自然是要从这些自己送上门来的开始动手。
“要是能晚上十几年遇见他就好了,那样就能先让这些人知道朕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他再出现,所有人都会对他感激涕零。”
殿外的血腥味已经逸散到了宫殿内,李公公站在帝王身侧,闻着这令人作呕的味道,说话时的声音都带着颤抖:“陛下……”
“你不必害怕,朕虽然不明是非,但总归还是不能忤逆了他的意愿,不会真的杀尽这宫里的人。”陆庭深闭着眼,平静地道,“不过朕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那就只能折中一下。但凡议论过他不好的,斩。若是没有,那就赏些银两自寻出路。”
“来向朕揭发他人的,再多赏一倍。朕亲自来审,若被朕瞧出贪图钱财说谎诬陷的,处极刑。”
“朕有心杀尽天下人,可却又怕到了黄泉路上他生朕的气,真是可惜至极。”
自出生起,陆庭深就从来不懂心软,他只知道这天底下向来强者为尊,那些什么道义对错,本就是弱者为图利益的诡辩,世上哪里有什么公正可言?谁的地位够高,谁自然就是公正。
“李公公,朕向来不信那一个‘善’字,无论读了多少经书,听了再多先生的教诲,也依然没一人能使朕信服。这世上能在这方面把朕说得无言以对的,唯有安卿一人。”提起以前的那些小事,陆庭深的神情终于柔和了些许,带着几分怀念,还有和当时如出一辙的无奈,“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朕再无言可反驳。”
“他说:‘那若是我希望陛下信善、为善,又当如何?’”
李公公沉默片刻,瞧了一眼坐姿随意的帝王不知何时泛起红色的眼眶,轻声道:“安大人是位极好的人。”
“安家那些人,就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本来陆庭深是想将其尽数处死的,可是安明晦之前又对他说过一句罪不至死,于是他就亲自见了见安相及其妻室,还去天牢见了见安哥哥。
他见这些人竟面色憔悴,形容消瘦,尤其是那个赝品,更是如疯了一般,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一点反应都给不出了,于是他就改变了主意。
于人而言,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哪怕是受刑折磨致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让这些人活着,愧疚一生,这才能让陆庭深觉得有一丝快意。
一直不眠不休的做事,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陆庭深带着安明晦的尸骨离开了皇宫,走之前还顺手放了一把火,将这已经变成了空壳的皇宫烧了个干净。
至于之后何人称王,如何称王,天下无君是否会乱作一团,那又关他什么事?
陆庭深也并没走太远,只寻了个离京城不远的小乡村,见这地方山清水秀,就找来了当地负责置办丧葬的人,置办了一个平凡无奇的合葬墓。
他压根不想入什么皇陵,那地方太大太空,他怕找不到那先走一步的人,还不如这样一个小小的坟墓,能让两人挨得紧紧的,再不用担心分离。
眼看着那墓修好后,陆庭深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抱着的人妥帖地放了进去,仔细地摆正了那人口中含着的冷玉——那是难得的宝贝,含在口中能令尸身百日不腐。
一切都准备好后,他自己也躺进了那并不宽敞的棺木中,颇为费力地盖好棺盖,然后才从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将其吞下。
他之前把身上所有的钱财都给了负责丧葬的人,那人待会儿就该过来按照说好的替他将外面的土掩好了。
然后,他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身边的人,期盼着再次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那人仍在不远处等他——应该会来的,那人向来心软,临终之际总会来接他的。
陆庭深笑着,轻声言道:“我心悦你啊,我的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