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76、

我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稀里糊涂地就跟着这个叫云时的人走了——我对他半点防备不起来,在他身边便如待在……嗯,宫里时一样安心,更因着他如今目不能视的模样而自作多情地暗暗对他生了怜惜。

他将我领入山林中更深的地方,不过这深山之中的景色却不是如我想象的那般——越行越深,穿过林障之后四周反而开阔起来:清澈月华之下水流澹澹,花田侧旁竹楼独坐,静谧而温柔,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我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这人不会是另辟了一小境吧?不然此处如何会同外面的荒野之景如此截然。

我越看越是喜欢,不由赞道:“这里真好。”

闻言,他面容稍动,“你喜欢这里?”

我点点头,“自然。”

半晌,听见身旁之人低低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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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近处全走了一遍,我忽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了,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景或是……人。我左顾右盼了一阵,厚着脸皮假模假样道:“这里真好……唉,可惜我要回去了。”

“去哪?”他眉一蹙,便是风雪漫天之意。双眼明明无神,我却还被慑得不敢动弹。

我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怵在原地:“回、回去睡觉……”

“在这。”

“……啊?”

他已经不容反驳地扣住我的腕子,将我带往那处竹屋。

我被他拉着走了,这才想起方才我四处走动时他好像便一直紧跟了我,虽也安静着没有出声,更不曾打扰我,但他与我的距离绝不超过一步,甚至要更近些——他是怕我跑了,在看紧我吗?

我正要失笑,忽地就僵住了。若我也空等了这数百年,怕是比他要更害怕……不是他反应大,是我不知轻重了,竟拿着人家痛处取笑。他此刻的憔悴狼狈皆因一人而起,而这人……该就是我。

我跟在他身后,不觉难过起来。心里一刺一刺地疼,好像心上扎了根针,刺在最知疼的地方,拔不出来,只能任止不住的血汩汩流下。

若也要我作这数百年无望的等待,年年如此,却见不着一点回应,怕是半途就挨不住了。几百年,旁人听了,或可唏嘘一阵,惊叹一声,赞一句情深,可这些日子都是他一人一日一日过的,旁人如何都好,独我这罪魁祸首说不得……

不配。

他牵着我到了那处竹楼前,推开那唯一的房间前还留心到了我的低落,有些迟疑地:“你怎么了?”

我伸手从他肩旁侧过,径直推开了那竹门——

一眼望去,房中的摆设极是简单,却每一处都让我觉得莫名合心。若我自己有一处这样的竹屋,定也是这般摆置。

可是再合心……我再三打量过后,确定这屋中也只得一张竹床。

不会是要……想到这个可能,我心中的郁结渐渐化腾作另一微妙之情,“我、我睡哪?”

“这。”他确定无疑。

我顿时手足无措。

然而不等我想好如何推辞一下,他便顺顺利利地将我带到了床边,还半点阻碍没有碰到。

我没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他一把握住。我有些讪讪,“你真的瞧不见了吗?”

他微侧过脸,“眼睛吗?”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生怕错过半点变化,但我瞪到最后这双眼睛也仍黯淡无光。我这才死了心:“……嗯。”

他倒是半点不可惜,“瞧不见了。”

“那你……”

“神识也可察物。”

“喔。”我点点头。这种厉害的东西我是没有的。

二人一阵相顾无言,我愣愣地又才想起:“我睡了你的床,那你睡哪里?”

他怔了怔,道:“我去外头打坐即可。”

哦,好吧。

虽然有些可惜,但我还是心满意足——比起那猎户的房子,此处简直再好不过。我本不该鸠占鹊巢,但主人既如此盛情相邀,我就不推辞了。于是我高兴应下:“那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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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自己拾掇干净,然后滚上了云时的床——其实我很干净了,只是有云时在身边总觉得该多整理整理。

我拥着被子,总觉得抱着了云时……嘿嘿,突然不想就这么睡了。

“对了,”我朝着坐在竹几边的云时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你找的那个人?”方才在树林里,我不过三言两语,立刻就被他察觉到了不对,只好如实交代。他听得青龙断角拔鳞为我重铸魂骨时,脸色有一瞬的晦暗。我便不敢再多与他说青龙的事情了。

“识魂。”他道,“眼盲总好过心盲。眼盲之人,有时候反而瞧得更清楚些。”

“……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弄错了,你就是我等的人。”

他似是不想多提,那我也不好再问。兀自发了会儿呆,翻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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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料想到我许会又瞧见些关于云时的事情——也确实如此。

原来我可说是与他一道长大的……该是还有另一人的,只是那人不知为何像是隐在云雾间,看不真切。

云时小时候性子便认真,我会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每每无奈,却也不会真生我气。

后来另一人渐行渐远,我倒是与云时在一起的时候更多些了。但无论是谁,他们生来便是光,我却是背阴方可偷生的暗草。少年相伴又如何,我放不下心中的阴魔,这便注定了我与他们不得善终。

这一次我并非局外人,而是将当年的路再走了一遍,清醒地一步步看着自己滑向深渊,终至累及他们。

身不由己——这是曾经的自己做过的事,无可更改,更无从转圜。

而今不过一场梦。身在梦中,重历罢了,清醒也无用。

转眼我便身在一处洞穴间,对面就站着云时。我听见自己在于他说要为一人煅魂,花言巧语哄骗人心。

“你当真会回来吗?”

他沉默地听完,只问了我这一句。

“当然。”

我听见自己信誓旦旦。而我对此清清楚楚,自己不可能回来,却还狠心瞒得滴水不漏。

之后的事不需多想,他必定会为我做到、让我如愿。

是以才有了后来天渊城外山巅的对峙。

这次我被挤在了更小的地方……似乎,连身体都由人暂管了。

横渊剑尖的那抹冷色划破山风,一剑横过,倒是杀停了“我”的去势——

他守诺而来,循着我与他的约定,来取我性命。

这一幕,当真是……既喜且悲。

他不曾失约,倒是我……

遥回首时,刚烈朔风呼啸而过,吹散了崖边静伫的白衣持剑人。

……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天边熹光已现。梦境里浮沉的,顿时都模糊起来,只是心中大悲之情难去,亏愧更甚。

我慢吞吞地坐了起身,又极缓地眨了眨眼,眼睫上却还是有什么东西承不住了,直直坠下。

“你怎么了?”

我被吓了一跳,胡乱地蹭了蹭眼睛便去看——床边一个暗影,好似一抹游魂。

是云时。

“为什么哭?”

“你……你在做什么?”我惊愕不已,清醒不少。

他睁着无神的眼,声音轻缓,“……我想看着你。”

我一窒,心底一酸。往里躺了躺,我拍拍身边:“过来。”

他愣了愣,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我以前是不是总捉弄你啊?”我凑近了一点,扑到他耳边,“我好像还对你做了些不好的事情,但我现在记不清楚了……”

他沉默了一阵,“不重要了。”

“你如今在就好。”

“只是……莫要再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