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69、

我想起了自己匆匆而过的一生——不是作为林期归,而是……江临。

焚魂禁咒召来了我在天地间游荡的一魂一魄,它们从天地间升腾而起,融回了我的神魂之中时,我终是明白,从来没有什么林期归,而只是我江临。

我这一生,最愧对的、如今最舍不下的,只有江楼和云时二人。

我是江家没落旁支的庶子,父亲冷漠,主母恶毒,身处境地如何不需多讲。幸好家中嫡兄半点不成器,连江家主家的挑选都过不了,这才有了我以庶代嫡、入主家受学的机会。

我还记得那个光线昏暗的祠堂——我在那里面跪了十二天,更深露重时,寒气便从地而起,沿着我跪僵了的膝盖爬满全身,夜夜如此。临到主家来遴选的人要走时我才被放出来,随意拾掇一下便被赶上了马车。天马扬蹄,扯着马车飞奔而去。我那时便想,我绝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来。

遇见江楼,大概花光了我此前和今后几年所有的运气。他将我留了下来,然后又忘了我,叫我被欺负得可惨。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无能。

也是在那段黑暗无光的日子里,埋下了我牵连他们的祸根。

之后江楼又重新想起了我,将我带到身边。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江楼那时是真的将我“忘了”——江氏功法霸道,忘情为第一要,走无情道的路子。每精进一层,记忆便会封印一层,日久封印松动,再渐渐复苏;道法越精,便越无心无情。待到大成时,便道心无动。记得或是忘记,到那时已不重要。

江楼那日遇见我,晚些时候便闭了关,出关时已悟了第一层——自然也将我一并忘了。幸而当时他尚年幼,境界不算太快,不然怕是尚未等到封印松动,他又突破,封印再加一层,那就真无记起我的机会了。

江楼于某次拜访纪家的路上折返,将我一并带上,由此叫我沾上了第二桩、名为“云时”的因缘。

纪家倒没有修炼什么忘情的功法,但云时从小便是淡淡的样子,粉雕玉琢的脸上最多的表情便是没有表情,这可能是与纪家主有些关系,毕竟纪家主自己就是如此……

我觉得江楼那时候叫云时“木头”是极有道理的,也很妥帖。但这一点我只在心里想想罢了。当面编排纪家少主,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

纪家也有学堂,江楼不在闭关的一半时间里,都是在纪家受习。我自然也跟着去了。

那学堂里多是纪家大旁支的公子,他们看在江楼的面子上不会给我难堪,甚至那些公子哥之间的游戏有时也会带上我。但他们从来不是真心与我结交,我于他们来说,更多是个捧场助兴的玩意儿。我如何想的,他们也不在意。这样的关系,比起我在江家时直白的欺压更隐秘,也更容不得我说“不”。

他们半真半假地将我纳入他们之中,相对的,一些不痛不痒的祸事,或者更大一点、但却绝不会下了江楼面子的,我也要替他们挡过去。

我与云时相交,其实也起于此。

那日我如常进了学堂,却发现学堂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往日玩闹时领头的那少爷见我来了,正要靠过来与我说什么。不想先生到了,他只好乖乖坐下。

我很快就知道他方才想和我说的是什么了——先生最是喜爱的镇纸碎了。

先生很是恼火。

满堂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

那少爷也不敢动。好不容易抓着了机会,拼命给我使眼色。

但这时已经有些晚了。

先生见无人承认,更是大发雷霆。

我明白了那少爷的

意思,但也错过了最好的认错时机。硬着头皮出声时,被震怒的先生罚了一晚上静堂思过。

我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但外间天已经黑了,连肚子也在闃然的静堂里小声叫唤了好几轮。

我已经做好了饿肚子的准备,但身后紧闭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我回过头去,错眼间还以为看见了江楼——一样的背月而立,还都在我狼狈的时候出现,不过这人手里拿的倒不是烛火。

等他的脸从阴影里露出来,我不禁讶声道:“纪少主?”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将手里的木托子放到我面前,自己一撩袍,同我并排跪了。

我低头一看,是些清粥小菜。于是更惊讶了,“纪少主,你怎么……”

他这才有了些反应,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像含羞的蝶,不过说话倒是干脆:“那个镇纸是我打碎的。”

我呆愣地盯着他,又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像是被我直白的目光烧着了,他脸上显出些赧然,“只是那时父亲急召,我便让同堂的弟子替我与老师说,我回来再去与他请罪。怎知他们……”说到此处,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含羞带怯的蝶终于展翅,露出底下黑亮玉润的莹石,“先生说你可以走了。”

那晚我最终是没走。那时我想着,这样好一个结识纪家少主的机会,我怎能浪费了。

那夜之后也确实如我所愿,我以有心算无心,终使他与我一点点亲近起来。我也没有想错,他确实一直助我良多。直到后来江楼道法渐成,日渐淡薄,他也仍待我如故,甚至更加的好,不知是不是要将江楼的份也补上。

他与江楼,我若是能更早一些遇见,或许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但迟的,终究是迟了。

早年在江楼没有将我接到身边之前,我咬着牙没有死,便是靠着对那些折磨我的人的恨——不将他们一一除去,难消我心头之恨。

我虽不走常道,但这样的心性终究是太过偏执危险,待到我道法大成时,也是我心魔丛生时——

我设计了那些人,将他们诱至万魔窟。我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幻境。我要勾起他们心底最恐惧与黑暗的,保证让他们在经历过极致的绝望与痛苦后,才会在无望中死去。

没有人会怀疑到我身上,因为我会和他们一样,身陷幻境——不过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和云时还有江楼一起游历时的回忆。

直到那些人踏入洞窟,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我没有想到江楼会来……救我。他那时已是功法大成,忘心忘情,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但是等我察觉到不对、破出幻境时,已经迟了……

——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他生了心魔。

天道厚爱江家,只是一旦沾染了心魔,便是背弃了天道,他们甚至没有常人修者剑走偏锋的机会——入魔。

天道一定要他们死。

我根骨平庸,却于阵法符咒一道天赋不俗,而今看来,冥冥之中,皆有因果。

神魂受染之后,江楼行止日渐失常,而且初现大崩征兆。本来我以咒术为江楼将固,他还能多撑一些时日。但他情知自己拖不了太久,交代完族中事务,便去了魔域——最终与那魔龙两败俱伤。

再之后便是我施禁术,以自身神魂作容,将江楼受染魂魄融入体中,转世淬魂。

我骗了云时。但也唯有如此,他才会肯帮我。我知他不会疑我,便狠下心来骗他;又怕他心软,便将自己用作威胁,一再与他说,转世若不死,我便不能归复,可是……

淬魂一法我是在江家的禁书中看到的

。江家先祖也曾有一人染上心魔,他的弟弟正好也是符咒修者,灵体神魂皆不同常修尖厉,可作容料。于是那弟弟便将哥哥受染的魂魄引入自身,转世焚尽,如此便可复得纯澈魂魄归体。只是如此一来,作容器那人,便要魂消魄散——无极火烧的可不只是魔种,还有另一人的三魂七魄。

我早已交代松棠无论如何要将莲牒交到转世的我手里。莲牒会引我去天渊秘境,其中幻境也为我所设。本来我在幻境之中便该看到自己被设计勾结魔修,为同道厌弃,身败名裂,又知晓自己不过是个寄身器物,这般万念俱灰之下,我必定在幻境中便做完淬魂。

千算万算,算的最准的还是自己——但凡还有一点留恋,我都绝不肯死,唯有知道自己生来便是笑话才肯甘心……最后看来,事实也确是如此。

我又想起方才那粉身碎骨的滋味,心悸不已。

只是我没有想到,当真有魔修来坏了我的计划,居然能将“我”从幻境中拉出,不过也算歪打正着……幸而莲牒里面残剩的灵力,还能再造一次梦境,终是叫“我”见到了“真相”。

……

云时和江楼,是我亏欠最多的人。不过魂消魄散,倒不会再有下辈子了。欠他们的,看来只能一直欠着了。

三魂七魄已齐,无极火起。我最后看了一眼伏清山,心中歉疚更甚——那里禁地之中我用来蒙骗云时的肉身,大概也要化尘了。

灵焰之下,我的神魂化作齑粉,一点点消散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