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当暴喝响起时,我还有些恍神,迟迟不能从方才那深重得能将人溺毙的无望中脱身。
“恶贼,受死吧!——”
我听得这么一声,木然地抬眼望去,便看到了牢房外那个样子癫狂的红眼男人。
眼睁睁看着那人杀气腾腾地挥舞着手中剑、三两下便将牢房栅栏劈得粉碎,我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分神想了想:也不知是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我死,不然这人如何这样轻易入得这地牢,弄出这么些动静也不曾有人来看一眼。而我若是他,被人当了刀子使,也该挑些合用的方法将人悄声杀了,将来那些人便是要秋后算账,也算不到我头上来。
那人破了阻碍,提剑便杀了进来,剑尖直逼我心口。
我眨了眨眼,眼看着那点寒芒越来越近,慢慢地闭上了眼。
师尊将我带回伏清山,让我得以多活了这些年,我已是知足;江连舟也曾救我于危难,反将自己陷入窘地,至今还不知如何境况。便是不论其他,他二人于我已皆有救命之恩。只这一处,我虽算不得什么堂堂正正的好人,但也该知恩图报。更何况,我本就是为救江连舟而生……
梦境中带回的焚魂之咒到了我嘴边,我方要催动,神识中忽爆发出巨撼,震得我一愣,紧接着江连舟气急败坏的吼声回荡:“林期归你傻了吗?!”
我倏然睁眼——他醒了?!
正惊喜间,眼皮子底下急掠过那道冰冷的寒芒——
“快躲开!”江连舟在我识海里嘶吼。
我已经感觉到寒刃尖处的那点冷意了,这个时候了,我还能避去哪里?我在心里苦笑。
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是阴暗的牢房瞬间亮如白昼——刺眼的白光从我心口处乍起,愈来愈盛,带着强悍的灵力将面前这人掀翻出去,狠狠砸在了石壁之上。
——巨大的灵力波动让整座地牢都为之一颤。而被掀飞出去的那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死了。
我怔忡地看着眼前的惊变,心里一突。不由地抬手抚上心口。
是……牵心?
我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粗鲁地扒开了衣襟,果然看见了心口的皮肤上,那银色的纹路灵气流转。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般,它回应似的轻柔闪烁了两下,继而便油尽灯枯,黯淡下来。原先丝丝相扣的细纹尽数崩断,枯萎在我心上。
“云时……”我低喃着,指尖颤抖得几乎覆不住那些已经失去光华的残蔓。
牢外终于远远便传来了嘈闹的声音:说话声、脚步声、兵器相碰声,交杂作一处。
这么久了,这些人终于来了。
我拢好衣襟,将云时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妥帖收好。我来这世间一遭,倒也还算有人记挂着。只是可惜……这人也不在了。
我站了起身,看向不断涌入的人群。他们严阵以待。
我于人群中看到了苏玉玦,只见她朝我隐秘一笑。
不需我多猜测她要作甚,因为谜底立时揭晓了——我面前魔气顿生,自地上凝结而起,塑成人形。这些异魔人们将我牢牢护在身后,口中还大声道:“大人,您先走,我们来应付他们!”
百口莫辩。
“林期归,你还有何好说!”
确实无可说的了。
“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和魔修什么关系?”江连舟自牵心触发开始便沉默了,这会终于开口。不过声音沉得厉害,分明是在强行压抑怒意。
我摇了摇头。而后才想起来,江连舟是看不见的。
但我的举动已经彻底激怒了残破的监栅外面的人们,他们一拥而上,势要将我这勾结魔修的叛徒斩杀。
眼看着当在我身前的魔人越来越少,识海中的人终是暴喝:“走啊!你看不出他们要杀你吗?!”
我一窒,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胸中暗涌。出口的声音却还是不由地夹着轻颤,“江家人……不是最恨魔修?”
识海中霎时止了声,我能感受到他的挣扎。然而他最终还是咬牙道:“先走。”
我不动。
“我让你走!”识海中的人也被彻底激怒了。
那些人已经杀到眼前,我却意外地平静下来了。“我走不了。”
“……”
我轻声道:“我身受重伤,又灵力受阻,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话音落,最后一个异魔人也消失了。
寒冷剑光刺来——
识海中忽地被极霸道的灵力横扫,所过之处灰飞烟灭,我的神识生生被挤缩到一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抬手便凝出灵剑虚影,一剑辟过,横开一条生路!
江连舟?!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不受我控制。我与他争夺起来,却半分撼动不了他,只能在识海中朝他大吼道:“你在干什么?!”
他却不答我了,只凝神对眼前之人对战。
他手中灵剑只得一道光影,连形都只是堪堪凝出,这难以为继的样子叫人根本看不出竟是圣境莲舟。
只看这剑,我便知他的情况绝不算好,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才强接了我的神识。
他提剑便战,却不曾伤一人性命,只将那些人打伤,让他们一时不能上来阻他去路。
我知以我的身体,江连舟此刻必然发挥不出多少实力,却也足够他突破重围。他带着我转眼便出了地牢,那些人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一股熟悉的强大灵势迫近。
江连舟立时回剑一挡,却是仍被震出数丈之远。
“咳——”我身体的伤势瞬间便被牵连,体内气血翻涌起来,襟口立时洒上了星星点点的红。
江连舟站直了身,带着我一道直面师尊。
然而便是如此,我也仍觉得自己看不清师尊的眼,如隔云端。
情势一触即发。
然而让我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只对了一招,便都双双收了势。
——我此刻终于清清楚楚地在师尊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你是……江楼?”师尊眼里第一次有了波澜。他在迟疑。
我也是第一次从师尊眼里见到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却不是因为我。
脑海中忽然闪现过当初云时从我的竹屋里醒来时的画面:那时他看着我的脸,脱口而出——他问我,是不是江楼。
——原来,他从一开始,看见的也不是我。
……那,这个牵心,他给的究竟是谁?
我忽然间一点也不敢确定了,更加不敢深思。
江连舟没有说话,只将莲舟又凝实了几分,抬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师尊。明明是微仰的姿势,气势却半分不输,“让我走。”
师尊黑沉的眸间仿佛拥着浩渺乾坤。
我明知师尊此刻看的是他,却仍是不由心悸。
师尊与他对视半晌,而后低语似的:“……你既然醒了,就该明白,你若不归位,江临便回不来。”
我的心顿时疼得揪作一团。
江连舟不知是否受我牵连,也沉默得厉害。良久
,才艰声道:“他会死。”
师尊也沉默下来,他垂下了眼,“……我知。”
这声音又轻又低,仿佛风一吹便能散了。却如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我知。
我突然觉得再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加残忍的了。
“江临与你说,我归位他便会回来,是不是?”
“……对。”
江连舟退了两步,朝着师尊轻轻摇首,“我不信他。”
“你……”师尊眼中的诧异不加掩饰。
“他骗你。”江连舟突然间无比笃定。我却听出了些端倪——
“你其实,没有都想起来,对不对?”我在识海里小声对他说。
江连舟一僵。
果然。
我低笑一声,“你若想起来,必不会这么想了。”
“……你知道什么?”
“我若死了,他就会回来,我亲眼所见。”我说的很慢,好字字句句都叫他听清楚,“他亲口向师尊保证,让师尊等他——”
“别说了!”江连舟突然爆发,厉声喝道。
“江楼?”师尊眉间见了些冷郁之色,“……林期归在说话,是不是?”
江连舟没有半分犹豫,带着我一起望入师尊眼底,“对,他在。”
我错眼间竟觉得自己在师尊眼里发现了些仓惶。但眨过眼,又什么都不见了。仍如窥视云雾间。
“他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江连舟瞧着师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不信江临。我有预感,他定是在哄骗你。即便我归位,他也不会回来了。”
师尊顿时怔住了。
我心里忽然闪过些什么。就像当时我在听那人与师尊作保证时,感受到的一样。
呼啸的山风从这仿若静止的两人间穿过。
“他们在那边!”
“别再追来。”江连舟也听见了追兵的声音,最后看了师尊一眼,御风离去。
我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眼。
江连舟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渴望,回首望了一眼——师尊仍站在方才的崖边,静止得像一座石雕。
“真人仁慈,便由我等为真人清理门户!”凤临子的话夹在风中,送到耳边。
没等我听到师尊的回答,江连舟便已掠远。
身后的山峰已经远去,渺小得仿佛尘埃一粒。
“唔……”
我听见江连舟闷哼一声,接着身形便是一顿。
“江连舟?”
我能感觉到压制着我神识的禁锢在极速衰减,“你快停……”未等我说完,他便再撑不住了,一头栽下。
我冷不防被推回身体之中。经脉中残留的灵力所剩无几,只够我堪堪在摔死之前稳住身形。
我坠在了一片密林之中。
不过片刻,我的身后,追兵已至。
方才江连舟强行接入我的神识,他庞大的灵力冲阔了我的经脉。经脉扩至极致便隐见裂痕,渗血体外,叫我此刻浑身浴血。远着瞧,大概便是一个血人了。
他分寸拿捏得极好,正是我能忍纳的极限,但也无济于事。若我有时间修整,这伤不过小事,且更是好事——替我拓宽了经脉,今后的修行大概会容易许多。可惜,我没有今后了……
我此刻吃的痛,倒有一半是拜他所赐。不过若非他方才强行带我出来,我大概已经死在那牢里了。我总归是要谢谢他的。
凤临子瞬息而至,一刀劈来——
“唔!——”
我的后背生生受了一刀,若不是还避得快些,差点便被劈作两半。
我踉跄着向前扑去,狼狈地躲闪着。身后的刀风紧追而来,将我身上血肉片片刮下。
我吃着痛,脚步越来越沉。我本不该能躲凤临子这样长时间,但我也看出来了,他不过是在泄愤。他不要一刀便给我个痛快,而要叫我慢慢死去。突然间有些不甘心,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荒唐念头——我哪里还有力气逃得过这劫?是以在凤临子下一刀斩下来时,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也不知我什么运气,这一次等死,也叫人阻了。但我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是哪路神仙来救我了,便一脚踩空——
我这才发现,自己慌不择路之下,不知何时已经行至末路。
坠行于缭绕的云雾间,大概天道也觉得,万丈深渊刚好可做我的埋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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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灵力护体,我比一般的肉体凡胎还是要好上不少。但也正是这点“不少”,让我此刻受尽苦头——
我撞着山壁上斜出的树干与凸出的山石坠下,摔得粉身碎骨,却是仍没有死。
我倒宁愿自己一开始便死了,也不想如今受这痛。
我能听见自己的血正在汩汩地流出体外。眼前也尽是血雾,眨多少次眼都没有用,反而叫血沿着眼眶流了出去。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上也爬满了血痕。
痛到了窒息时,便换得了片刻的安宁。
我在识海里呼唤起江连舟。“你还在吗?”
“别说话,省点力气。”
他听起来也极虚弱。好像比我还虚弱一点,我想。
经脉中忽地又涌现了一小股灵力,不必想也知是江连舟给我的,不知他又如何压榨自己了。
他看起来是想要替我修复,但我将那灵力偷偷截留了下来。
他很快也无以为继,只得停下。
四周静得一丝声气也无。
“你这段日子去哪啦?”我问。
有了声音,总算驱散了些死寂之气。
他沉默一会,大概是发现自己修复无望,渡到我身上的灵气如泥牛入海,这才放弃了。“我被人压制住了——有人阻止我接触你。”
我眼前忽然闪过梦境中那个人的背影。“那你知道是谁吗?”
他不说话了。也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答我。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换了一个更想知道的。
等了一会,听见他问:“林期归,你怎么了?”
我忽然间就知足了。看,还是有人记得我的。我得意了一会儿,还是小声替他澄清:“你现在只是没想起来,等你都想起来了,就不会想着救我了。”
“我会。”他没有半分迟疑。
我听了,极是高兴,一颗心瞬间轻快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要飘上天。不过嘴角使劲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笑没笑出来。
然而我还没高兴多久,就真的再笑不出来了——痛觉不知为何又复苏了,我立刻疼得生不如死,当真恨不得立刻便死去。
我疼得要打滚。但我哪里还滚得起来,我现在不过就是一滩烂肉,睁着双废眼等死罢了。
我如今只想求个痛快。
“你在想什么?”
江连舟也不知想干什么,竟一副要与我谈天的样子。他不知道我要疼死了吗?
我没有说话,但我其实在心里认真答了他。我在想,自己此刻为什么还没有死,为什么还要吃这些苦、受这些痛。我明明是
作器物而生的,汲汲营营无所得已经够惨的了,为什么此刻到了这地步,只不过个求死,竟还是没有能如愿。
血色弥漫的视野中忽地出现了一颗莹着白光的珠子。
我被这唯一的光亮吸引,转着眼珠子去看。但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这白珠通身萦绕着温郁的灵气,带着馥郁的香气。更重要的是,此物一看便知是由最精纯的灵力凝成,不知要折损多少修为,甚至伤及灵基;而这里除了我就是江连舟,这珠子出自谁不言而喻。
我怎么可能要?
“将这珠子蕴养入你体内,可暂保你无恙。你再等等,彼时云时必已想清楚,他会来救你的。”
“救我……”我喃喃着,“救我作什么呢?师尊为我取名期归,等的是谁,你不知道吗?”
我说着,忽地从心底爆发出力气来,好似一切阻碍都不存在了,“天心江家,禀正道而生,以无情入道,世代以身护道——我是什么?我是借着你江楼一念之差生出的心魔、种入神魂的魔种,才得有这一世的活命!我的神魂中生来便携着魔种……”
——我是他们本就要丢弃的东西,是注定要被杀死的!
我惶然停了下来。张着嘴喘气,进气没有出气多,“嗬嗬”地像一个老旧的破风箱。
“……总会有办法的。”他沉着声,声音中有不忍,还似有一丝颤抖。
我的眼皮开始发沉,越来越重,已无暇多辨他的异样。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
我不言不语,只是静躺着。
又过了许久,终于叫我攒够了最后的气力,借着方才他渡给我的灵力,居然真的叫我凝出了莲舟。
“你要做什么?!”他立时察觉到了我的动作,识海中响起的声音陡然变厉。他若有实体,我大概已经被九重巅上的威压压得动弹不得。但可惜,他现在连灵体都算不上,方才所耗更是让他虚弱不已。是以他此刻除了呆在识海中感受我,什么都做不了。
“林期归!”
我将莲舟剑控起。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担这样重的担子……作天道之人转生的过处。”
“不过呢,我虽是你寄魂的容器,但师尊却是确确实实地将我从那死人堆里捞了起来——是将我,不是你江楼的什么东西……让我、让我也算活过。”
“既如此,我总是有欠于他的……”
我断断续续地,也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更不知是说给谁听。
“欠什么欠?!你既是我的神魂,自然该听我的!”
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我恍惚着都听笑了,却又有些怅然。
“哈。”我笑了一声,不再应他。汹涌的血从我四肢百骸处渗出。
我快没有力气了——是以更要抓紧。
我强撑着,用尚还清醒的神识控着莲舟,将泛着寒芒的剑尖抵上心口,寸寸推入,同时催动焚魂咒。
多谢他借给我的灵力,不然我还御不起莲舟。
江楼要淬魂,便是要用无极火焚煅受染魂魄,凡魂自然受不住这火,但我魂魄中属于他的一魂一魄却可以。无极火可烧断一切魔源,焚尽一切魔念……让一切重归清寂。
我已经感受到了灼烧的极火。
识海中有人语气焦急,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感觉到自己飘了起来。
最后一眼,血色褪去,曦光破现。
忽地,天地色变。
但这一切,已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