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51、

我已经数月不曾见过江连舟,却每日入梦时依旧来到这间书房;每次来,房里都是我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再没有过第二个人来过的痕迹。

我从未见过此间主人,也不曾见房里有任何禁咒,俨然不对人设防的模样。

一个人久待此处,未免无趣。日子久了,我便也不再守那无人见得着的虚礼,随手取了架上的书便看——我在这书房越发自在起来。

*

我翻着手里的书札,思绪却不由得飘远了。白日里云时突然来找我,问了青鸢纪家的事——那个数千年前极繁盛却又最终淹没在时间里的纪家,遥远得连作载的古籍都几乎不存;我只在三羲宗藏书阁中无人问津的覆尘旧本里见过关于它的只言片语,这才得以听闻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家族。书中寥寥数笔,但已可借此一窥青鸢纪家当年赫赫荣光。

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云时身上的违和从何而来——他的时间像是不知在何处失落,遥承数千年以前那段本已该尘封的年月:从无忧真人和临溪君,再到今日的青鸢纪家。我问过他是否曾在古境中停留。传闻中上古秘境中时间流逝不同于外,自成一界;曾听说一人偶入秘境中,再出来时早已百年过,黄土白骨,物是人非。若是他也曾有此奇遇,那倒也说得通……但他说记不清了。

如此一来,我更无从推测。但无论如何,他既然特意与我提起这个地方,便说明那个纪家该与他关系匪浅。

我越想越坐不住,起身走到书案边,再次打开了案上的那些纪事——这份奇怪的纪事里说不定会有些线索。

这房间书架上罗列的功法秘籍,无一不是外间修者梦寐的孤本,但它们在这里,便这么大敕敕地摆着,这儿的主人似乎对它们并不在意。这房中最特殊的反倒是书案上随手摊放零碎的纪事,但也不是如何得重视的样子,随手翻开一页便可看出主人不过兴之所至记上几笔,随心所欲得很。

这些记载,笔锋从最开始的规整中暗含的不羁到展露无遗的疏狂;从最开始的絮絮,兴致来时还会点评一二,到后来日渐疏淡,越到后面,这样的私语便越少,纪事也越来越简,往往三言两语便勾画完一个天才的一生:天赋出众,年少成名,困于某一境界再难寸进,最终陨落。

最令人惊心的是,这些被载在书册里的那些惊才绝艳的人物,近的距今都已数百年,远则……已达数千年。

——这纪事的主人究竟是谁?这才能在提及这些叫世人惊叹的英才时口吻疏淡,既无惋惜,也无感叹;字里行间,有的只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漠然如常。仿佛这些天才,在他眼里不过尘埃。天道无常也有常,一切自有定则。

*

我翻看这疏乱的纪事时,时常受迫于这种俯视的威压。今日却不同往常——肩膀忽地一沉,我已从那无尽的威压中脱身。

恍惚地转过脸,这几月遍寻不见的人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在找什么?”

时隔数月再次相见,这人眼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的,深深沉沉的;但要深看,又似乎没有。

我还有些愣神,呆呆打量了一会面前的江连舟,这才回神:“你如何在此?这几月又去了哪?”

“哎呀,小期归这是想我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这人哪里有变化了?当是我看花了眼。

“小期归,你到别处去做客,也问主人家为何在此的吗?”江连舟眉一挑,笑得揶揄,“还是说,你愿意与我共为此间主人?”

我一怔,那这随纪的主人……是了,江连舟在我面前一开始便是一副轻佻的样子,也不曾显露过其他,以至我都忘记了——莲舟客陨落之前,也是能与师尊比肩的尊者。

他随意地翻了翻案上我方才看的那些册子,“你是不是在想,我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我默然。我方才间突然醒悟,这个人再如何姿态,也曾是能俯视整个修界的大能仙者。这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只好沉默。

他却似浑然不觉我的异样,将书册乱翻了,就又随手合上,笑道:“那比起他们,是不是更喜欢我些?”

我顿了顿,心头方才升起的凝重便被轻飘飘地一扫而空,“岂有你这样的尊者?”

“做尊者有什么好?”他脸上难得地见了丝难色,眼中晦暗不明,像蒙了层雾,看不真切;最终他像是放弃了追索什么,陈词般干脆道:“反正我觉得不好。”说罢话锋一转,又答起了我先前问的:“你身边魔气渐盛,我被抑住了。我如今出来一次便要多耗心神,要多修养几日才成。”

我心里一紧,顿时无暇计较旁的,只捡了最要紧的:“我身边怎会有魔气?!”

“嗯?”他拉长了调子,眨着眼,颇为无辜的样子:“那我怎知?”

我看着他,他便也看着我。

静默一阵,反倒是我先不自在起来。我本以为他不过是在故作姿态,但他神态如常,不似作伪,我迟疑道:“……你当真不知?你不是都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他哼笑一声,“不说肉身,我便是神魂,也是不全,这副模样连灵体都算不上,沉睡的时候要比清醒的时候多太多了……莲舟出世那日,我接了你的神识与人交手,损耗太大。”

这人说话便说话,还要刺我几句。

“后来莲舟寻到了你,我才得了其中残灵修补,能来见你。但即便如此,那日之后我也陷入了沉睡,直到如今。”

我忽然想到厉初月当初说莲舟剑是应感召出世,那便是说,莲舟剑能感应到除了我旁人都察觉不到的江连舟?

我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但江连舟像是被问住了,沉吟一阵,才道:“……或许吧。”

“……那你在到底何处?”我忽觉有些怪异,“我身体里吗?——你当初到底为何死了?”

他似乎陷入了思索,“……我醒来时便是在你梦里。”

“那便是不知了。”我道。

我二人齐齐陷入沉默。

我心道:神魂有缺,不是傻子已是难得,忘些东西再正常不过。我与青穆都不计较,难道还要与他计较么?

*

江连舟想了一阵,该是仍想不出什么缘由,于是便问了另的:“你近来可有接触什么生人?”

他一提,我便想起了云时。我知他是想问魔气的事,但云时绝不可能是魔修,我斩钉截铁道:“他是剑修。”

他眉尖微动,“你倒是肯定。”

“自然。”

他似是好奇起来,“那人是谁?”

我犹豫了一阵,还是幻出云时那佩剑的模样。然而不待我开口,江连舟已经脸色微变,“……这便是你说的那人?”

“正是。”

“是……云时吗?”

“怎么?”我颇为意外,“你认识他?”

“何止?”他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样子,“小期归,你知你师尊称号伏清,可知道他本名为何?”

我的眼皮猛得跳了一下,忽地有些不好的预感。

“云时,”江连舟笑道,盯着我的双眼,字字如有千斤,“伏清本名云时。”

“你手里的,正是青鸢剑,青鸢纪家。

“纪家日渐凋零,也是很后来的事了。但云时还小的时候,纪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节。

“青鸢剑虽是外剑,却是稀世之物,向来只传纪家最出色的子弟,作本命法剑凝形之前的佩剑。

“而云时一名,是他母亲凌川仙子云意所赐。

“早在凌川仙子坐化之后,他就弃了俗名,断尘缘,一心向道。云时成名越久,世人便越多知伏清而少知云时,渐渐地,知道他本名的人便更少。而今,哪里还有几人知晓又敢提他的名字?”

江连舟说到此处,或是从我的脸色看出了端倪。他唇边的笑虽仍挂着,却喜怒莫测,“我知你素来待你师尊不同……可没想到,你竟真的胆敢,‘欺师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