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48、

落鹜城中熙熙攘攘。路边的小摊小贩里既有卖灵药符箓的,也有些凡间的小玩意儿。

在这里,修者与凡人能在一处共存,全赖落鹜城中坐镇的苏家老祖与繁复精密的抑制法阵。除了那几位站至巅峰的九天圣人,其余修者在此城中境界都只能维持在低阶修者的水平,修为越高被制越狠。若是本来就是初入道的境界,反而会比那些修为高深者要觉得更舒服些。

正因着这落鹜城中修者不可上天遁地,因此想要逞凶斗狠的,便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万一示威不成,反而触怒了守卫此地的苏家,怕是难以善了。

*

“可有不适?”我低声问着,身边的云时一路安静,也不知是不是城中的法阵让他难受了。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有抑制阵法的城池,加之比起云时,我受制的境界要少许多,是以即便初时有些难受,此刻也早已适应。至于青穆……他早已被迷花了眼,对着什么都想要凑过去看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总之半点难受都看不出,想来是不需要我多问的。

“不曾。”云时淡淡应道。

闻言,我心里不禁有些讶异:难道是我的拘灵契又起作用了?他若先被我的契压下境界,那此刻以低阶修士乃至凡人的身份入城,自然也不会难受。

我正要多问几句,另一边的袖角却突然被扯定,力道大得让我难以忽视。

我迫不得已回过头去,便瞧见青穆一动不动地攥着我的袖角站在原处,脚下像是生了根;也不知望着什么,瞧得眼睛直发亮,一脸惊奇:“主人,那是什么?”

我入城前便恐吓过青穆,若他跟不牢我便让他丢在落鹜城里,不会去找他,吓得他扯着我的袖子再不敢撒手。这一决定如今看来再明智不过——一入城,花花人世已经叫他这个没见识的精怪妖兽眼花缭乱,现在更是路都走不动了。

那处袖角被他攥得极紧,拽都拽不出来。我努力无果,只能循着他看的方向望去——

一个做糖人的摊子。

……果然是三岁小儿一样的,尽会被这些东西吸引。

他望了那摊子一眼,又转过来巴巴地看我。我被看得一愣,嘴里不知怎的就交代了:“那是做糖人的。”

“糖?”他飞快捉住了那一个字,“就是你说的这种东西吗?那我要!”

我正懊恼于自己怎会如此轻易缴械,想都不想:“不行。”

他似是没想到我回绝得如此干脆,怔怔地看着我,措手不及。

他这副模样当真有趣。我心情好了些,嘴角不觉就勾起了,坏意地又说了一遍:“不、行。”

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又拿我无法,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一阵,终于寻着了反制我的地方:“可是主人出门时不就是说要给我买糖的吗?”

哎呀,这回聪明了。

*

青穆连比带划的,那糖人小贩皱眉瞧了一阵,喜笑颜开:“省得省得,您是想要条龙吧?腾云驾雾的神龙!”

青穆蹙着眉,似是不太明白,但还是迟疑地点点头。

小贩顿时忙活起来,嘴上道:“您等等,马上好!”

没一会儿,那小贩便动作熟练地拉好了一条龙,云隐雾现中气势非凡,献宝似的递到青穆面前:“客官您看,这个可行?”

金灿灿的糖丝勾绕出腾云驾雾的神龙,活灵活现。

青穆却面色不善,瞪着那龙并不接过。

小贩殷勤的笑容渐渐僵在嘴角。递出去的糖龙没有如料想一般被接过,眼看面前的客人脸色还越来越难看,吓得他也不知是否该收回手,一时间进退两难。

青穆全没有动作的打算,我笑着从那冷汗涔涔的小贩手里接过那糖龙,“有劳了。”

“您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小贩连连摇头,松了口气。

“不是你说要的吗?”我把那龙递到青穆面前,“拿着。”

青穆扁着嘴,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真丑!”

余光中,那小贩悄悄擦了擦额间渗出的冷汗。

直到将他带离那摊子,他还是那副郁郁的样子。

“你生什么气?”

“黄的,真丑。”他抿着唇,看起来还委屈上了。

“不是黄的,你还想要黑的?”我哼笑一声,“给你个黑的要不要?”

我不过说笑,谁知他顿时一脸高兴地点头。但他再高兴,我也给他变不出一个黑的糖龙,“没有。”

他又委顿下去,捏着糖棍子,不再说话。

*

逛了一圈,将陆岑心心念念的东西都买全了,正要叫上他们离开,却突然又被阻住了——这次轮到了云时。

“你要做什么?”我拉住了他。他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一袋灵石,看起来是要将它施舍出去。我接过来一看——那竟是一整袋的上品灵石。

他被我拦下,仍看着街角那处,“他们……”

我瞧了那边的乞儿一眼,顿了顿,让他将灵石收好,道:“我知道了,让我来。”

“少爷仙者们行行好吧……行行好……”乞儿见来了人,顿时哀声更响。他也分不出什么仙凡,看有人来了,便乱喊一气。

我在他那破碗中留下银子,拉着云时便走。身后,那乞儿一叠声地谢着:“谢谢这位爷!谢谢这位爷……”

等转过街角,那乞儿再见不到我们时,我才开口:“你想问我为何不让你把灵石施舍给那乞儿?”

云时似是没有想到我还会与他解释,怔了怔,才朝我微微颔首,“为何?”

心念电转,一瞬间已闪过许多,最终还是决定只与他说一半——

“灵石是修者易物之用,于凡人何用?便是那乞儿识货,知晓拿灵石去兑些银子,但你一出手便是上品灵石,这等品级的灵石,即便只有一颗,也足以激起掠夺乃至杀戮之心。

“修者中视凡人命如草芥者不知几何,散修尤甚,杀人夺宝再自然不过。

“那乞儿现在拿了你这灵石,怕是转眼就要连命都没有了。你给得起,但那个乞儿怕是无福消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时的眼神闪了一下,“是我考虑不周了。”他的眼神落到我的脸上,像极伏清山上轻柔的飘雪。他瞧着我,缓缓道:“还是期归周全。”

我点点头,移开了目光。他的眼神当真纯澈得半点尘垢也无,更让我觉得不需与他说那腌臜的另一半。

我没有告诉云时的那些是:这样的乞儿里,哪些是真可怜,哪些是假无辜,谁也说不准。每一副哀凄的面容,便可能是背后恶者的钓饵,勾起那些富贵良善者的善念;银钱落碗时千恩万谢,转身便能与人狼狈为奸,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的恩人们劫杀;这些乞儿背后之人,既有凡人,也有修者。魑魅魍魉,有时候哪里及得上人心可怖。

“啪啪啪——”有人鼓起掌来。

回身一看,一个有些微末修为的娇俏女修正站在我们身后。她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或多或少都有些修为傍身——让人一看便知她是修士宗族出身的女子。

“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她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来到我们跟前,自报家门:“我叫苏玉玦。”

“落鹜苏家?”

听我提到苏家,她的神色是掩藏不住的自矜傲气。她点点头,“我观三位公子器宇不凡,有心结交,不知三位可否赏脸?”

我心里发笑,这位苏姑娘虽然嘴里说着三个人,可她的眼光却将她的那点儿女儿家心思泄露无遗:她有意云时——她瞧着我时,直白不避;看青穆时,也不扭捏,偏偏到了云时那边时,一眼都不敢多瞧,刻意避着。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那几分羞涩心思反倒因此袒露人前。

“多谢苏姑娘美意,但我三人不过过路人……”我故意停住。

这位苏姑娘听懂了我的话,但混不在意地一笑,扬声道:“我却觉得我与三位公子有缘,说不准能再见。”

不亏是苏家人,底气倒是足。她吃准了在这落鹜城,我们不能一直驳她的面子——驳苏家的面子。况且她已做了让步,并非步步紧逼,我若再推拒下去,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也容易惹恼她。在这苏家地界与苏家人作对,断不是明智之举。

“那苏姑娘意下如何?”

她故作沉吟,而后眨眨眼,“我可以知道三位的名字吗?”

青穆从一开始便不把苏玉玦放在眼里——他望天望地,好似周围的一切好不有趣,任何一样都比苏玉玦值得他放在眼里。

青穆不说话,我却不能也沉默,只得颔首道:“林期归。”

苏玉玦醉翁之意并不在我与青穆,是以我二人如何,她应是不太在意的,匆匆点头表示知晓了,终于又眼含期待地看向云时。

云时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向苏玉玦淡道:“云时。”

我垂**边的手悄声握紧。我不知他为何看我,又为何看了我之后又告诉了苏玉玦他的名字。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人……

“三位是何宝宗弟子?”她看了云时一眼,小心地掩藏自己的满心欢喜。散修多想依附大族,苏玉玦这个试探,若我们真是寻常散修,少不得闻弦知意。但苏姑娘的这番苦心花在我三人身上,多半是要白费了。

我在心里冷笑连连,极恼她觊觎云时,但面上却仍与她笑道:“苏姑娘既说我们有缘,何不先留些悬念?待我们下次相见时,再告予姑娘知。”

苏玉玦看起来有些失望,但也极是自信:“那便一言为定。”

我与她又客套了一阵,借口赶路,带着另两人离开。

拒了苏玉玦,我半刻也不想多留这落鹜城。带着些自己也不愿深思的心绪,越走越快。又觉得似乎有人盯上了我们,直到出了城,那紧随的视线才消失。

*

出了城,又行至半路,四周尽是青葱之色,再无片点人烟,我才觉得好受些。

“主人,你走得好快,我追得好累!”青穆冲我抱怨,但他一路缀在我身边,信步闲庭一般,并不见他口中的狼狈。

云时在我另一侧,正要开口相询,忽地面色一肃,剑意凝作凌厉势剑,射向身后竹径。

竹叶沙沙,我听见吃痛的闷哼和重物坠落的声音。

我这才觉出不对——我竟大意至此,连被人跟踪了也不曾发现。我随即寻着势剑闪身去探,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周围只剩下淡淡的魔气。

“怎么会有魔?!”

云时不知何时也站到了我身边,“迟些便知。我留了一个活口,他身上沾了我的剑势,我能寻到他。”语毕凝神探去,片刻过后,他眼神微暗,“封印松动。”

“封印松动?”

“嗯,他们该是从封印处越界而来,到那处便失了踪影。”

青穆姗姗而来,在落叶上踩出细细的声响。他探到我跟前,一脸困惑,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不回去吗?”

我看向云时。他微颔首:“先回去吧。”

*

之后,数月一晃而过。那日突如其来的魔气也再无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我护阵之行,除了最初一次与厉初月去时遇到了莲舟剑外,便再也没遇到过什么异事——我再满意不过。我本就只想安稳渡过这护阵的日子,然后回到伏清山上。

我想守着师尊的心愿从没有变,只是偶尔在间隙时也会冒出些荒唐的念头——如今这样似乎也挺好,若是能将青穆与云时也带回去……但这些终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那两人身份莫测,相处日久,我更觉青穆不是一般妖修。将他带回伏清山我虽早就想过,但我原先想将他带回伏清山,是要养作灵宠带在身边的,可他已是能化形的成妖,就无论如何不适合了。不说收服,将来他封印全消,我极有可能还要受他反噬。

云时则更不用说,拘灵契都困他不住……再说,我与他之间的一切,不过都是我骗他得来的,他早晚都会知道。我可以骗他千百次,但百密一疏时,便该是他与我反目之时。

这几月间我又给青穆喂了几次血,但好像都不再起作用,他每日仍是痴痴傻傻的样子,胡搅蛮缠倒是一把好手。

云时仍是寡言少语,但于剑道修行一途,能给我许多指点。我只与他说过一遍江连舟授过的剑法,他不过片刻,便已思索清楚,称我与他的剑法“同宗同源,本是一脉”,又赞我的“更为精纯至诚”。那时他眼里的星芒叫我心动不已。这样一来,我更不会告诉他,这剑法非我所创,而与他论道之言,也不过拾人牙慧。左右……他不过是我对师尊求而不得之下的错念,他不需要知晓太多;他如何想的,我也不会在意……我定不会在意太过。只是……我于师尊那里从未得到过的,反倒是他给了我。若是师尊待我能有云时待我的万分之一,那我便是死,也能无憾了。

我越来越常能在云时身上看见师尊的影子,但我渐渐又不愿他太像师尊,不染世尘,九天外的仙人,便如尘世间的镜花水月,让人把握不住。我有时也会心慌于这样的缥缈无依,只想将他更劳地抓在手里。是以哪一处的烟火气最盛我便要扯着他去走一遭,恨不得再在里面打个滚,想尽一切方法让他沾染红尘,囿于尘世。

……至于江连舟,自从上次一别,我便再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