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秋娥平和沉稳地看着他们, 依然不急不躁,不难想象这个人如果上了谈判桌会是如何八面玲珑、游刃有余。
喝杯茶的功夫,公司董事会成员已经被邓秋娥的秘书一个一个通知到了,这是个大项目, 处理不好甚至会牵扯到迤逦集团的未来, 大小股东都不敢怠慢, 林秘书告知他们项目有最新进展, 不少股东都亲自来现场查看了。
甚至包括那位姓邵的股东。
故作镇定?
秦峰看着和股东们周旋的邓秋娥,谢祁连站在他旁边:“你感觉她在说谎?”
“定罪不是这么定的。”秦峰双臂交叉,靠在窗下, “因为线索太清晰、进展太顺利,就怀疑配合我们的人有问题, 这是不行的。”
“但你的直觉认为这里有问题。”谢祁连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有鉴罪的能力。”
“可惜天道赋予的职能不包括把证据和疑点加粗加亮提示给你看,那种功能属于网游。”秦峰又摸出一根烟叼着, 再次表达了对天道的嫌弃。
谢祁连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我一直想问, 你为什么总叼烟?”
“烟很有用, 比如身处陌生人群需要打开话题, 互相点烟可以成为破冰的方法,让大家开始熟悉;需要伪装时, 点烟吸烟可以掩盖由于情绪紧张而产生的下意识小动作, 防止有人察言观色发现端倪……”秦峰解释道, “所以叼烟习惯了, 没有特殊情况也习惯来一根。”
“可你为什么一般都只叼不抽呢?”
秦峰十分理所当然地回答:“吸烟有害健康。”
谢祁连用法术把打火机转移进了垃圾桶。
偷听的楚彧忍不住举手:“可是大神……你死了啊!”
秦峰拍拍他的头:“有害你的健康。不在公共场所吸烟是基本道德, 尤其旁边还有未成年人。”
楚彧捂住自己的头毛:“我真的十八了,长得幼龄不是我的错!”
没人理睬他的大呼小叫,其他道长大师懒得理会商业上的事儿,回他们的套间里作法追踪失踪的妙莲观同僚去了,只有旁边站着个陆粼道长,负责监护楚彧。
陆粼看着迤逦的股东们,微微叹气:“能够经营公司实在厉害,我们流霞观连年亏损,连新道袍都快做不起了。”
他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了中衣上摞在一起的三个补丁。
——这年代还能看见补丁,也实在穷出一定境界了。
连秦峰都于心不忍地安慰:“道长返璞归真,道法自然。”
陆粼看着迤逦集团的总裁,一脸惆怅和羡慕。
他们旁观了一会儿,谢祁连低声说:“怎么样,你还是觉得邓秋娥说谎了吗?”
“不知道。”秦峰摇头,“最难对付的并不是一个满嘴谎话的人,而是一个在大部分真话里藏了一两句假话的人。”
股东们追问邓秋娥项目的情况,邓秋娥三言两语就把诘问挡了回去,很快这些股东们发觉邓秋娥是在和他们打太极。
“邓总,您今天叫我们来,到底是什么事儿?”一个股东忍不住说,“我取消了全部行程来你这儿,就是因为你说有重大进展。”
邓秋娥不紧不慢:“是有重大进展。”
股东还想追问,忽然大家脸色变了一变——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
这些股东们面面相觑,只有邓秋娥优雅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重大进展来了,请诸位移步。”
迤逦华庭酒店的后院停车场,警察来了一群,正在和林秘书说话。
带队的民警转向邓秋娥:“您就是迤逦集团的总裁?我们接到你们的报案,立刻就来了,你们是在哪儿发现的尸体?”
邓秋娥的助理掏出地图:“在这片野湖里,这一片的水沟已经报备过,本来是要填平的。”
酒店歇业,空空旷旷的停车场中央摆着一个担架,湿淋淋的,用塑料布蒙了好多层,散发着池底淤泥的臭味,林秘书请来的打捞队坐在远处地上,一脸菜色,林秘书正给每个人结算费用,额外多给了许多。
“从死者身上的身份证来看,初步可以判断是一个月前报案失踪的蔡胥飞,我们系统里有他的资料,他的微博最后确实显示他有到你们酒店拍视频的计划。”警察一一核实。
邓秋娥缓缓说道:“我想,我对此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警察说:“这与您没关系,周边的地形复杂,主播为了拍视频而失足掉进水池的话,您如果愿意,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给与家属一定补偿就可以了,没有法律责任的。”
“不。”邓秋娥摇摇头,示意她的助理。
他的助理带着手套,拿出一个U盘:“这是打捞队在死者落水的湖边挖到的,我们怀疑是死者的东西,不知道泡了这么久还能不能查看里面的资料了。”
邓秋娥适时说:“我公司的一个副总刚刚携款潜逃了,我已经报案了,我凭借一个商人的直觉判断,蔡先生并不是失足死亡,而是不小心撞破了我公司内部的商业竞争机密,被人残忍杀害了。”
主播的尸体现在很惨,肉眼已经看不出死因,所以他杀也是极有可能。技术人员立刻拿来了携带的电脑,U盘已经干透了,所以他们试着插了一下那个U盘。
“没坏。这本身还是个防水U盘,密封性不错。”技术人员戴着手套,痕检凑过来采了指纹拿去对比,不过泡了水,指纹的意义不大。
U盘里的资料很快打开,除了一堆主播没修过的自拍原始片,还有几份文档,几张截图。
秦峰远远看着,心里一片了然,不管这U盘是谁的,里面一定装着邵股东与黄副总的往来邮件截图、密谋隐瞒古墓不报直接推平的证据。
果然,一阵惊呼响过后,人群里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性忽然猛扑向邓秋娥。
这倒是让秦峰意外了一下。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居然连迤逦都不要了?”西装男口不择言,抬手就打,自然是极快地被在场的警察制服。
邓秋娥被打散了头发,但是依然从容镇定,在歇斯底里的男人的对比下十分鲜明。
“邵总,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邓秋娥平静地说。
证据指向太清晰了,技术人员当场查验了邵总自己的设备和相关账号,使用技术手段确实恢复出了这些文件与截图的原始文档,再加上暴走打人,邵总当场被控制。
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方晓年忽然飘了过来:“队长,那U盘不是主播的,是邓秋娥让人放的。”
秦峰波澜不惊:“不难猜到。”
方晓年挠头:“但我搞不懂了,证据好像是真的啊,那这事儿到底谁犯的?”
秦峰回答:“邵股东犯的。”
方晓年:“哎?破案好难啊……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安安静静拘魂?”
失踪案一下变成命案,还牵扯珍贵文物,其他人都被请离现场,其余股东也会安排一一排查,邓秋娥也以今天变故太多身体稍有不适为由,先回到了酒店等候随后的调查取证。
邵股东基本没有什么抵抗,最开始冲动打人,但被控制住后,立刻举手表示自首,飞快地把如何犯案、如何试图毁坏文物重点说了一遍,并且要求联系律师,争取减刑。
迤逦酒店空空荡荡的,走廊华丽漂亮,邓秋娥轻柔地抚摸着墙壁上的浮雕,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女士香烟,点燃,吸了一口,缓缓向房间走去。
她在走廊门前忽然停下,秦峰也不掩饰,从拐角现身。
邓秋娥安静地回头看着他。
秦峰点头致意:“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故意引诱黄副总与邵股东走上杀人灭口这条路。”
优雅端庄的女人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忽然像是泄了气,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坐倒在地,随手脱掉了自己的高跟鞋,默默抽烟。
秦峰再次追问她:“你有吗?”
“姓邵的已经害过一次人了,他不需要我引诱。”半晌,邓秋娥疲惫地回答。
秦峰点了点头:“我只能选择相信你,因为不论你有没有,你都不会留下证据,而使用心理学或者话术进行语言引诱的确也不触犯什么法律。”
“……”邓秋娥用手理了一下散落的发丝,脖子上挂着的戒指正好从衣领里露了出来,她轻柔地摸了摸戒指,“既然秦先生全都看穿了,那我也不藏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为他报仇,当年姓邵的做得滴水不漏,连小周最后的死因都是压力过大造成的猝死,这样我就算报警都没用,我口说无凭啊。他的套路我太了解了,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而已。”
优雅的女人第一次显得有些狼狈:“是我害了小周,姓邵的用那些谣言想要击垮的是我。”
“所以这一回你察觉到了他的计划,重金收买了黄副总,让他继续顺着邵股东的计划执行,却一直把证据也发你一份。”
“本来,是想抓一个蓄意破坏珍贵文物的罪名而已,十年便宜他了。”邓秋娥嗤笑,“没想到一个误入的主播打草惊蛇,姓邵的开始毁灭证据。”
“你本来有机会救下主播蔡胥飞。”秦峰说,“你一直暗中盯着邵股东的计划,想在他走到最严重的程度——比如把珍贵古墓破坏殆尽、不可挽回的时候,再一举揭发,你盯着对手的错处,想把他送进牢里,你知道他狡猾得很,所以你也一定万分警觉,绝不会再错过第二次。不论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灭口,还是只是威逼利诱却失手了,重金收买的黄副总都不可能隐瞒这么重要的情报。”
邓秋娥低着头,没有回答。
秦峰:“你还给邵股东的茶里放药了吧?”
邓秋娥看他的眼神露出一丝敬佩:“这都看得出来。”
秦峰指指双眼:“见得多了,经验而已。”
“但是那怎么了呢?”邓秋娥忽然妖娆一笑,“我又没有下到足够影响健康的量啊,那一点点治疗精神分裂的药只够让他情绪激动个把小时而已,不然他当场圆回来怎么办。”
“悬崖勒马。”秦峰冷淡地说,“你还没有真正走上不可回头的路。”
但他也只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转身去找忙着作法的道长们。旁人永远没法真正插手一个人自己的人生选择。
邓秋娥在走廊里坐了很久很久,抽光了一整包烟。
谢祁连轻轻拍了拍秦峰的肩,秦峰的心情其实并不太坏,但很享受被谢祁连安抚。
只可惜,谢祁连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秦峰偷偷享受的表情,佯怒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两个人都笑起来。
根据恢复的监控显示,主播菜爷被一群雇来的小混混按在地上打,似乎只是想威胁他,菜爷一个宅男,奋起反抗,却在逃跑是脚滑摔下了楼,一头一脸血躺在地上。混混们吓懵了,以为打死了人,直接把他拖去抛尸。
监控看不出生死,只有菜爷自己的魂魄知道自己是淹死的,混混们如果不慌张,其实他还能救
混混们自然是很快被抓,交代了给钱的老板只要求教训一顿,拿回证据,没要求杀人。所以这样一来,姓邵的股东未必能判到邓秋娥满意的刑。
“你怕邓秋娥在监狱做什么手脚。”谢祁连叹息。
“利用心理压力害死人的,因果上也勉强算害了人。”秦峰说,“所以进去是罪有应得,但邓秋娥显然不满足,那个女人看他的时候杀意很明显,所以我担心,邓秋娥会被仇恨蒙了心,自己也变成自己想要报复的那种人。”
他叹气:“保持理智是很难的,不然当初江晚欣也不会以为这个涨功德了。”
谢祁连有些冰冷地说:“天地间有阴就有阳,你已经劝过了,将来走哪条路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承担后果。”
“有点可惜罢了。”秦峰这回把烟点了,吸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天啊,怎么死人还会被烟呛到?”
谢祁连笑眯眯地把烟拿走,掐灭丢掉:“说明你需要把健康生活贯彻始终,不论生死。”
“大神大神——”走廊尽头,楚彧大呼小叫地探出头,“找到啦找到啦,纪录片剧组和我师叔师伯们都定位到了,但是……他们好像在一个好奇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