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连平日里总开他的口头玩笑, 但秦峰这句话真的说出口了, 谢祁连反而怔住了。
片刻后他化作一道白雾,从秦峰和起落架之间飘了出去。
“怎么?”秦峰没有急着追,谢祁连只飘了一下, 又重新凝聚在他旁边。
几分钟的相对无言之后。
“我故意的。”谢祁连转过来说, “和你那么合拍,和你开玩笑,还投其所好送你飞机,都是我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想让你喜欢我。”
秦峰笑:“战术非常成功。”
但谢祁连没有笑。
“我做这些,只是不想你作为搭档背叛我,但你刚刚那句话忽然让我意识到, 我这么做,其实已经先背叛了你。”谢祁连说, “我对不起你的信任。我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完美, 那都是我故意给你看的。”
秦峰沉吟了半晌, 终于说:“两百年前的事很严重是不是?”
谢祁连惊愕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这你都能猜到啊……”
“天道都夸我的鉴罪能力,你觉得我没有调查水平?”秦峰罕见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咬着, 但是没点,“所以, 你自己招供, 还是等我调查取证?”
两百年, 这是个关键节点,游乐园的恶鬼老板说地府的生死簿被锁了前世今生的查询许可,判官赵清言说是两百年前白无常亲自锁的,堕落的城隍第一句话下意识地质疑,两百年前发生了某件事后,谢祁连居然还能找到一个黑无常。
线索再小也是痕迹。
这个某件事,很重要。
“两百年前,前任黑无常背叛了你?”秦峰表情严厉。
“……不是那种背叛。”谢祁连忍不住辩解,“不是所有搭档都要往床上搭的!”
秦峰绷着的脸一松,乐了,得出结论:“看吧,你确实对我有意思。”
谢祁连本来正低落,被这一句顶得瞪了他好半天,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秦峰也不急,安安静静地等他,秦峰知道,谢祁连也并不是那种弯弯绕绕的性格,否则也不会说坦白就坦白。有些事过去他不说,是因为他没办法和地府的普通小阴差说,整个阴阳秩序的职责压着,他不可能随随便便和方晓年那样的年轻小孩讲他的负担。
但秦峰愿意听,秦峰也有能力和他一起背负。
所以没过一会儿,谢祁连重新靠回到起落架上,平静地说:“很简单的事儿,无常也曾经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当年的黑无常在一次任务中,偶然发现了自己生前爱侣的转世。”
“然后他一时情不自禁,想人鬼情未了。”
谢祁连苦笑了一下:“可不止。你要知道,人死了,魂归地府,落入冥河,顺着忘川水洗涤,直到洗净前生一切往事,干干净净,一片纯白,才会被冥河带回阳间,进入下一世的轮回。生生死死,荣枯有序,周而复始。但忘川河水里走一遍,转世之后,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前世今生,生死鸿沟,不可逾越。
秦峰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当初,即使方晓年告诉我我下辈子可以当首富儿子,我也不会去。”
谢祁连接着说:“前尘俱往矣,不太幸运的是,他生前的妻子,转世成了截然不同的人,从一位温柔贤淑的闺秀,变成了……当朝皇帝。”
“啊?”秦峰一愣,“跨度确实好大。”
“那个朝代正是末期,时局不好,谁想到当初的温柔小妻子,转世成的却是个暴君,暴君当晚本该被一名假扮秀女的刺客刺杀身亡。这位皇帝昏庸无能不说,生前还欺压百姓,黑无常接到拘魂令,亲自去等着暴君身死,他为人比较欢脱,爱玩,当时手痒,查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魂魄居然能转世当暴君……”
结果一查,人间的局势就不再一样了。
时任黑无常看见了他亡妻的生平,下意识地施法阻止了暴君被刺杀,本该气数已尽的王朝延续了下去,民不聊生的时局就这么被生生延长。
“事实证明,存在的年岁不等于心智和阅历一定会长。”谢祁连叹息,“暴君多精明啊,他很快察觉了暗中保护他的鬼仙,有意识地借着黑无常的力量逃避死劫,扰乱人间。”
饿殍千里,流民遍地,暴君却还盘算着如何长生。
所以再后来,白将军亲率阴兵,在宫城深处,亲手把他的搭档从地府名册除名。
“我对外都说他退休转世了。江慎知道我击碎了他的神魂,当时他在场。”谢祁连低声说,“我承认,你不是在那之后天道选择的第一个继任者。是我一直拒绝新搭档。”
直到谢祁连在人间看到秦峰,那时候秦峰还刚刚毕业参加工作,远没有现在这么成熟,歹徒站在居民区楼顶,把炸弹绑在身上,谈判专家满头大汗,秦峰却扑了上去。
当时谢祁连就等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生死簿给出了可能的死亡预告,引魂令上用淡淡的金色写着青年的名字,一旦秦峰失手,谢祁连就会把他带回阴间。
随着秦峰一次一次有惊无险地完成任务,引魂令上的金色也就越来越亮。
到最后,天降功德,落下八个沉重的字——
“代天巡狩,人间太平”
白衣的无常全程都在黑暗里跟着他,看他出任务,看他保护人质,看他不惜因此负伤,秦峰不记得自己立过的功,谢祁连却一条一条帮他看在眼里,所以后来谢祁连决定,在两百年后,他想重新开始。
他相信秦峰,他被这个灵魂折服,他确信这个人永远不会背叛正义。
“谁知道我出门一趟引个魂,你就被算计到地府了。”谢祁连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江慎知情,所以拼了也要把你留下。至于方晓年,你别看他整天哭唧唧的,心里头鬼精着呢,不然天道怎么授他阴差职权的?”
初见的时候,明明在厕所小隔间这种尴尬的地方,谢祁连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转过头,眼神却熟悉得像是已经相识多年。
怪不得谢祁连和他这么默契,怪不得谢祁连那么了解他。
“可能是我迫不及待想来见你吧。”秦峰笑了笑,“再等几十年寿终正寝,太慢,等不及。”
远处鬼门关外,清晨的阳光慢慢升起。
谢祁连看着天边的晨光,忽然说道:“我没有房子。”
秦峰随意地靠在起落架上,把手搭在他肩上,拿脚后跟磕了一下身后的起落架:“没事,飞机是你的,按理轮到我出房。”
谢祁连:“那我要带落地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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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巧,秦峰的客厅本来就带落地窗。
谢祁连去问罪大殿看判官们的工作记录去了,秦峰也没急着催人搬进他家,那显得太不稳重。
落地窗,秦峰买房子的时候只是因为这个房子便宜,不大,一室一厅而已,单身住正合适。这小区的楼只有顶层带落地窗,抢房子的大爷大妈们可不觉得落地窗浪漫,他们觉得那个不安全,容易掉出去,所以顶层卖得比楼下的热门楼层便宜了快一半。
秦峰以前工作时间不规律,窗口挂了很厚的遮光帘方便睡觉,他一路回家,盘算着先把毫无用处的丑帘子拆了,再想想怎么装修一下。
毕竟谢祁连那样一副气质,住那种空空旷旷只有睡觉功能的房子,好像有点衬不起他。
“哎,这不是小秦吗?”早起练太极的王阿姨忽然惊讶了一下,“好久没看见小秦了,最近工作顺利不顺利啊?”
秦峰客客气气地问好,笑得却真心实意:“顺利,相当顺利。”
“哎,工作顺利,情感上也要顺利。”王阿姨下一句果然就是陈年老词,“记得上次阿姨给你介绍那个女孩吧?就那个小李,就是那个特别不省心、当面要最贵的菜和礼物的,还没礼貌嫌弃你受过伤……”
秦峰笑了笑,王阿姨算是他老邻居,一直住一栋楼,不过是楼下,做饭很香,就是自来熟而且人太闲,总爱给人介绍对象,这小区单身年轻人又不多,秦峰天天被他塞女孩资料,有一次秦峰实在推不掉,去见了,谁知道王阿姨其实也没见过那女孩,只和女孩妈妈一起跳广场舞见过朋友圈照片,本以为文文静静又是重点大学毕业,应该很优秀,谁知道虚荣过头,一顿饭吃了秦峰三千多,回来还发朋友圈嫌弃秦峰,王阿姨尴尬得半个多月天天给秦峰送晚饭道歉。
“那不都过去了吗。”秦峰说,“没事,阿姨您别在意,以后不用给我介绍女孩啦。”
王阿姨叹了口气:“还说呢,这个小李,前两天亲自来找阿姨了,整个人大变样啊,知书达理,文质彬彬,还出口成章,身上一点奢侈品都没有了啊,打扮得又得体好看,又不铺张浪费,一个劲给我道歉,还说要给你当面道歉,阿姨实在也不好意思拒绝,人家女孩哭着认错,说心里过意不去,一定要你原谅呢,你看,要不你——”
秦峰:“我不介意,真的,就不用麻烦了吧,您帮我转告一声,祝她下次相亲成功就行了。”
但王阿姨下一句话让秦峰改了主意,王阿姨说:“她真的变化好大,一周不到,她妈妈说,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从来没想到女儿变得这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