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仙修们如何觉得时间不够, 一年后, 妖族大军还是悍然踏过了边界线,浩浩荡荡地向着人族的地盘深处长驱直入。
在这一年里,各大仙门也陆陆续续地有高阶修士来到边界,共筑第一道防线, 尽力把凡人受到的池鱼之殃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林稚也没再回去,留了下来, 也不试图参与战略商议,整日游移在外, 和各种各样的妖修交手。
几日下来,他便发现, 敖青会败在他手下,并不是意外。
因为几乎所有同境界的妖修同他交手,都会无一例外的溃败。
林稚观察了一下别人的战况,终于确认, 他成了同境界里有数的高手。
一个碧霄果不至于有这么强的效果,待下一次和人交战的时候,林稚便把重点放在了观察自身上。
几个回合, 他终于发现, 他每回出手, 灵气中都会裹挟着一丝别样的力量,肉眼看不到,不仔细感知,也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那么微弱, 那么安静,却无时无刻不在细雨无声地滋润着他被灵力狂暴冲刷着的经脉,缓慢地淬炼着他的灵力质量。
那是……
是“系统”留给他的那一缕神力。
林稚的眼底涟漪乍起,心潮起伏之下,下手便没了分寸,对面的妖不解他为何突然变强,闪身欲躲,没躲开。
林稚看也不看他笔直下坠的躯体,转身离去,寻找下一个对手。
他没从这些手下败将中打听到,沈焕并未跟过来。这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表明,沈焕还没失去自己的意识,封神族不放心,不然,这么一个大杀器,野心勃勃的妖族又岂会放过?
“系统”留给他的神力仿佛一根□□,一下子引爆了他这些日子一再压抑的担忧,思念,和焦灼。种种翻涌的思绪堆积在心口,叫嚣着,迫不及待地想宣泄出来。
他出手愈发狠辣,每次与人交锋必定用尽全力,然而那缕神力却分散开来,薄薄地附着在他的经脉之上,他的丹田里。因此,他这样奢侈的挥霍,体内的灵力竟然也扛了下来,身体也毫无疲惫之感,反而愈发亢奋。
而此时,丧命在他手中的妖族渡劫期大能已有五人。
不管封神族如何受天道偏宠,那毕竟只是一族,把这“机遇”分享给其他族群是近年才有的事。且这个法子提升的更多的是潜在的人资质和底蕴,直观地反应在境界上的,并不猛烈。
也就是说,妖族的渡劫期大能,是有数的。
此次往林稚所在方位而来的,只有十位而已。
按照原本的情况,妖族可以力压同等级的仙修,这十位已经足够压得住场子,万万没想到,才来了没多久,竟已有五个丢了性命。
剩下的五个正在和其他的人族修士缠斗,察觉到这一始料不及的变化,纷纷变了脸色。
一个背生黑色双翼的鹰妖和其他四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双翅一振,霎时间狂风大作,与他交手的修士本就是勉力支撑,此刻竟然再也挺不住,连连后退了数十里,身形摇晃,当空吐了一口血。
那鹰妖乘胜追击,翅膀扇动几下,推着那修士加入了另一个渡劫期的战局,而后探出一只鹰爪,直接把另一个人族修士拉了过来。
他仗着自己肉身强悍,这般施为两次,竟以一人之力拖住了三个人族修士。另外两位则被一个狼妖拖住,其余三个大妖得已腾出手来。
林稚如今空着手,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他以为这三个大妖是要联起手来一起对付他——事实上,所以见到这一幕的人都这么以为。然而并没有,那三个大妖
恢复自由后,非但没有向林稚冲过来,反而分散开来,其中两位途径那以一敌三的鹰妖和狼妖,更是各自出手,拔了一根鹰羽和狼牙。
——如此反常的光景,叫人一看,简直要以为这三位忽然反水了。
妖族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临阵脱逃甚至自己打起来的,以往也有。因此,有些修士的脸上已经现出了喜色。
林稚却没觉得轻松,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来不及细想,径直追向了那在鹰妖上拔了一根羽毛的大妖。
那只大妖本体是只猩猩,速度正是他的短板。林稚几个呼吸便到了他身后,毫不迟疑地挥出一剑。
尺璧作为曾经的神的兵器,其威势自然不同凡响,这一剑过处,空间都被撕出了细碎的裂缝,剑气眨眼间
追到了那猩猩的后脑勺,眼看着就要穿透他的大脑袋。
这时,那猩猩攥在手中的,不起眼的鹰羽却骤然爆发出了刺目的强光,妖气一盛,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把那笨重的猩猩直接推出了林稚的剑气范围。
林稚的心蓦地一沉。
这三位看起来要反水的大妖,一位离他最远,他第一时间不会选择去追击。猩猩拿着鹰妖的羽毛,可以助他逃出他的气机锁定范围。
至于最后一位,狼牙是狼身上最坚硬的地方之一,林稚完全可以想象,他若是选择追杀他,攻击必然会被挡回来。
——他们要做什么?
他心念电转的功夫,三只大妖已分别跳出了斗争的范围,分别站立在东,南,北方向,与拖住五个人族修士的妖修遥相呼应,赫然把一大半的人族修士包了起来。
站定之后,又同时在心口一拍,一只墨绿的玉瓶显露了出来,漂浮在半空中。而后,另外三个腾出手的大妖又不约而同地从乾坤袖里取出了什么往半空中一抛。
这一连串的动作速度极快,转眼间空无一物的天空中便被一张网笼罩,沉沉地压了下来。
修为低一些的修士瞬间白了脸,能力强一些的,也免不了失神一瞬,招式露了个破绽。
——那赫然是一座成型大半的阵法。
林稚眉头一皱,身形一展,跃至空中,手中剑如烈火,所到之处,那隐约可见的网纷纷断了线。
他却并未放下心来,一刻不停地顺着惯性飞至最近的大妖处,大袖裹着柔和的灵力一卷,便要把那个瓶子勾到手里来。
那猩猩憨厚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来,十分惊慌似的后退了一步。
——那小瓶子也紧跟着退了一步。
他居然用一根细细的丝线把那玉瓶栓在了自己身上。
这毫厘之差,林稚送出去的灵力再柔和,也架不住扑了个空,泄出的余力无可避免地撞了上去。
但听“咔嚓”一声脆响,玉瓶碎成了八瓣,跌了下去。
瓶子里,没有毒药,没有暗器,有的只是一滴血。
一滴殷红的,暗淡的血。
那色泽比最金贵的宝石还要瑰丽无双,其中掺着一丝淡淡的金色,在这乌云蔽日的天气里也照样显得美丽动人。
几乎是在这个瓶子破碎的同一时刻,林稚还听到了其他几个方向传来的四声脆响。
失去了容器,这五滴血却并未坠落下去,反而像是失去了束缚一般,滴溜溜地在空中转了起来。
它每转一圈,内里的金色便增加一丝,同时更有一股冥冥中的威亚四散开来。
修士们尝到了比方才还要沉重的压力。
这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镇压,仿佛这五滴血的主人和他们并
不在一个生命层次,过大的差距叫他们只是见着这几滴血,便本能地生出恐惧,意志力薄弱地已经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没有人嘲笑他们。
妖族同样跪了一大片,只是他们的神色与人族修士的惨白惶恐截然相反,乃是亢奋到极致的潮红色,眼底充斥着狂热的崇拜和野心。
林稚同样感受到了眼前这滴血散发出来的威压。
只是这磅礴的压力到了他跟前,便只剩下了极淡的一缕,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遑论绊住他的脚步。
让他脸色大变的,是他从中察觉到的,致命的熟悉感。
这一失神,那被他斩断的巨网又飞快地恢复原样。那五滴血迅速地变成了金灿灿的黄金色,光华大放,延伸到那巨网上,甫一接触便融为一体,而后,这金灿灿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林稚如遭雷击,嘴角渗出血丝,最后拼尽全力地送出一剑,尺璧脱手而出,把那阴笑的大猩猩捅了个对穿。
而他则好似在一瞬间失去了神力的庇佑,四肢软到提不起一丝力气,两眼发黑地坠了下去。
金色大网紧跟而下,把他绑了个严严实实。
有女修士霎时变了脸色,强撑着道:“放开前辈!”
狼妖脱开身,一脸正气地道:“这可是我们主人的师尊,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姑娘怒极:“休要胡说八道!”
“我可不像你们人类,满嘴谎言。”狼妖道,“我们主人叫沈焕,我手里的这个,是留仙宗的清寂真人。哎,当初若不是他把主人领进留仙宗,主人只怕还不能混进群仙会呢。”
他又说:“哎,我看你年纪轻轻的,莫不是被他骗了吧?”
拂流堂的那一场群仙会,无疑是所有修士心中过不去的坎。此言一出,那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望着林稚道:“前辈,他说的,是真的吗?”
林稚此时方才勉强睁开眼睛,视野一片模糊,耳边更是嗡嗡作响,他心里一片烦闷,分不出心神去安慰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热心肠的姑娘,冷着脸点了点头。
那姑娘倏地噤声。
原本不知情的人族修士均不可置信地变了脸色,义愤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犹豫,怀疑,和……恨意。
狼妖把所有人的神色变化都收入眼底,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人族修士,想起封神族那位圣女似乎说过,若是能叫这个什么清寂真人痛苦而死,可向她讨一个好处。
他不关心圣女和这男人有什么龃龉,只是看着那些立场不坚定的人族修士对方才竭尽全力护着自己的高人露出恨色,不是很灵光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道:“这样吧,他毕竟是我们主人的师尊,我也不好太怠慢他。只要你们有谁愿意来替他,我便放了那个人之外的所有人。”
“——包括我主人的这位师尊。”
“但若是没有,我便把你们的救命恩人带回妖族去了。”
“想好了,用你们这帮废物中的一个来换回一个绝世高手,我觉得还是很划算的。”
话音落下,便有人嚷道:“他算什么绝世高手,不过是人族的耻辱,你要放就放,何必玩这种把戏。”
狼妖也不恼,笑眯眯道:“其他人呢?”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去,绝大多数人却都满脸仇恨,仿佛恨不得林稚当场暴毙,遑论用自己的性命换他的。
角落里,一对兄妹依偎在一起。若林稚看得见,大概会觉得他俩有点眼熟——正是不久前被他随手救过一次的陈氏兄妹。
也是方才说出“放开前辈”
的人。
陈珂低声问哥哥:“前辈的徒弟,当真做了那种事吗?”
陈程握住她的手,也压低了嗓音:“是。”
陈珂眼睛一黯,挣扎了许久,咬着唇道:“可是他前不久才救了我们呢,要不我去替他吧?”
陈程声音一厉:“他是所有仙修的罪人,你去替他,他现在护着我们,保不齐以后会杀更多的人。你想想,若他真一心想着人族,教出的徒弟又怎么会犯下那等罪行?”
陈珂怔怔地问:“哥,你说真的吗?”
陈程其实自己也不确定,但为了保住妹妹的性命,还是把一分揣测扩成了十分,道:“若他一心想着人类,你去替他也没用,妖族必定不会放过他。而若妖族放了他,他就不会是清白的。你又何必为了这种人送死?”
陈珂眼底的挣扎逐渐隐去,喃喃道:“也是啊。”
陈程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很多人身上。
狼妖露出满意的微笑。
远在万里之外的蓬莱岛,封神山里。
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席地而坐,腰背挺直,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在打坐修行,只有苍白得过分的脸色泄露了天机,表明他此刻过得不太好。
而实际上,沈焕这些日子里,也的确过得不好。
封神族愈发贪得无厌,也不知是放弃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成神,在他的肉身开始向某种未知的方向转换之际,便不再管他,反而不断地从他身上取血。
他本有实力反抗,然而每到此时,脑海里必定会有一个声音响起,强行扰乱他的思绪,迫使他灵力失控,只能任人宰割。
这个时候,那个声音也在他脑海里念叨:“我就是你,你是我的一部分,成神不好吗?你可知你的重生本是一场意外,若不是天道插手,你现在本应该是一尊真正的神,林稚也不会被卷入这个世界,你就不想报仇么?”
沈焕睁开双眼,静静问:“你是谁?”
这个问题他已问过无数次,那个声音也照样回答:“我就是你呀。”
“我是上一辈子的你的一部分,我们本来是一体的。”
以往的话题到此便该结束,可这一次,沈焕却没像从前那样,用沉默来对抗,而是笑了笑,语气笃定:“不,你不是我。”
“我若不是你,又怎么能在你的灵台里同你说话?”那声音与他的一模一样,说话的语气也像极了。
沈焕无言了片刻,垂下眼帘,似是被问住了。
那声音有些苦恼:“要如何,你才会信我呢。”
沈焕又说了一遍:“你不是我。”
他不等那声音说出那句“那我是谁”,自顾自地道:“你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