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上人乘着白鹤飞走了。
目送着林稚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沈焕紧绷着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他的身子晃了一下, 忽然单膝跪了下去,鬓角也骤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瞳色愈发浓郁,像是一团沸腾的火, 要把他的理智,克制都焚烧殆尽。
他跟前只有一块质地奇异的玉, 除此之外并无旁的阻碍,他却被无形无影的墙隔在了破损的大阵前, 寸步不得离开。
他听得有个声音道:“你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
这是第一次,他听到这个声音“对他”说话。
此前, 都是在他意乱情迷或者情绪翻涌时,才会听到一声声煽动性的话语。
比如,留下他。
比如,杀了他。
忽远忽近, 若有若无,让他错觉是他自己的阴暗心思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疯长入了魔。
直到此刻。
有汗珠淌过眉骨,挂在了他的睫毛上。沈焕咬紧牙关克制着心底滋生的破坏欲, 问:“你是谁?”
那声音微微一笑, 说:“我?我就是你。”
林稚是在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的。
他猛地睁开眼, 恰好看见白鹤的最后一截翅膀在空中徐徐消散,没散尽,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地,手忙脚乱地掐了个诀, 奈何脑子还不甚清醒,动作慢了些,灵气方才有了反应,他便“嗖”的一声自半空坠落,啪叽一声倒在了屋顶上。
所幸他皮糙肉厚的,虽然把人家的房子砸了个大窟窿,自己却没事,只是吃了一大口灰。
他灰头土脸地爬出来,远远地有人厉声诘问:“什么人!”
来人速度极快,话音刚落,人便已到了屋子前,把林稚逮了个正着。
林稚从废墟里抬起头来。
两人面面相觑,俱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想认又不敢认的迟疑。片刻后,那人才很是艰难地道:“林师弟?”
林稚:“掌门师兄?”
这便算是对过暗号了,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又异口同声道:“你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
林稚站直了,一抬手轻描淡写地拂去面上尘埃,自若道:“方才出了些差池。”
而后小幅度地,矜持地皱了一下眉:“掌门师兄这又是?”
不怪他先前差点没认出来。只因他这印象中惯爱以鹤发童颜的面目示于人前的便宜师兄,此刻竟然顶着一张年轻修士的脸。脸圆眼圆,眨巴着眼睛时颇有几分天真无邪的味道。若非气息熟悉,林稚当真不敢认。
“哎,你可别问了。”殷季习惯性地捋胡子,奈何他如今的脸比剥了皮的鸡蛋还要光滑,哪里还有什么胡子给他过手瘾。
他摸了个空,约莫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面有菜色地摆摆手道:“前几日修行出了岔子,不提也罢。”
多年不见,林稚满以为他定要好生盘问自己一番,然而,没有。殷季只是将他从头发丝到脚地端详了一遍,道:
“这些年,林师弟过得可还好?”
“一切都好。”
“那就好。”殷季点点头,又说,“那就好。”
除此之外,竟是再没别的事要问的样子。
不问他这些年去了何处,不问他当年是如何出的静暝山,不问他都干了什么。
林稚微微一怔,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隔了一会儿才道:“掌门师兄可有话要问我?”
“哎。”殷季应了一声,搓了搓手,又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地问,“你这些年……有见过你李…咳,李临时吗?”
他说完,生怕林稚介怀,又补充道:“当然,师兄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实在是……”
林稚轻声打断他:“掌门师兄不必如此生疏,我晓得的。”
“你不怪我就好。”殷季苦笑了一下,“当初拂流堂那场群仙会出了乱子,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了。遣人出去找,却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是个炼丹师,又有本事,怎么,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林稚愈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静默地看着他。
很奇怪的一件事,从前殷季满面沧桑的时候,他从没把他当作老人尊敬;而今殷季以少年人的形象示于人前,皮肤清透眼睛明亮,林稚却恍然觉得,他已经老了。
甚至会有种不忍多看的心酸。
他偏了偏头,隐隐觉得四周景物颇为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何处,遂问:“掌门师兄如何会来此处?”
“宗门近年没落了许多,我没事儿干,就会到处转转。”殷季说完,察觉到林稚心情不佳,又大大咧咧地一笑,“嗨,多亏我今天突发奇想地过来了,不然你小子来了又走,我怕是连个信都不知道。”
林稚配合地勾了勾嘴角,想起自己是如何到的此处,眼底的笑意又像是见了阳光的薄雪,飞快地消融了。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词句问:“掌门师兄,若是李师兄所为与你对他的期盼不符,你可会对他失望?”
殷季一语道破:“他是投了妖族,对么?”
“失望不失望的,都没什么了。只是从……那个人死去后,在你来之前,临时便是我们师兄弟几个最小的那个。”
“就算是死了,也总得叫我心里有个数。”
林稚避开他的眼神,从袖子里摸出那块玉牌:“这是李师兄托我带给师兄你的。”
殷季盯着那块光华流转的玉牌,良久,笑了一声:“当真死了啊。”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林稚手里的玉牌。指尖相触的瞬间,林稚却分明感到了他手指细微的颤抖。
他无意拆穿,避嫌地转过身:“那师兄稍后再叫我。”
“哎,等等。”殷季叫住他,“避什么嫌,你带回来的东西,你看看怎么了?”
林稚震了一下:“话不是这么说的。”
殷季摆摆手:“行行行,我一个人不敢看,你来陪着我。”
言罢他便一掐诀输了一道灵力进去,玉牌被激活,光华大放,形成了一片光幕,上边立着一个虚实不定的人影。
灰衣,博带,眼皮半耷拉着,又是倦怠又是傲慢,依稀仍然是昔年留仙宗那个让天下人捧着的天才炼丹师。
只眉间隐约泛着邪异的红光,像是刺进灵魂的罪证,昭告着他不可挽回的过去。
他对殷季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掌门师兄。”
殷季望了他半晌,敛去了脸上所有对着林稚时的笑意,冷着脸道:“你为何如此糊涂?”
李临时眼皮都没抬一下,油盐不进地答:“可能是鬼迷心窍吧。”
殷季看起来很想把他揪出来揍一顿。
李临时似有所感,忽然正眼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掌门师兄,对不住。”
“但是,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殷季气得够呛:“那你又何必来见我!”
李临时怔了一下,道:“总是要给师兄一个交代的。我这样的人,不值
得师兄一直挂念。”
他说着望了殷季一眼,未卜先知地抢先道:“师兄不必劝了,左右我已经死了,便是执迷不悟,也再不能给师兄惹麻烦了。”
他顿了顿,又说:“说起来,还没谢过林师弟。”
满腹心事的林稚:“??”
李临时倒也没有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的意思,兀自在嘴角噙了一抹温情的笑意,对殷季说:“师兄若是不介意,且听我说说前因后果吧。”
殷季心里堵得慌,张嘴就想来一句“老子介意”,一眼看到他又透明了些的躯体,眼睛一酸,嘴上没把住门,冲动地就改了口:“你说罢。”
李临时阖眼组织了一下语言,徐徐道:“那时候,林师弟刚来没多久……”
李临时从来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他的炼丹天赋奇高无比,与之不相上下的,是他的坏脾气。
孤僻,排外,自视甚高,视其他人则都低至尘埃。
留仙宗以前在炼丹上并无什么名气,他在这一途上是没有正儿八经的师父的,全靠自己一路摸索,最后硬生生地凭着自己的本事,叫留仙宗的名气更上一层楼。
在遇到明胭之前,殷季是他心里唯一一个配叫他平视的人;而遇到明胭后,他把自己贬入了尘埃。
封神族早在许多年就在留仙宗里埋下了钉子。说不清是从哪一代的清寂真人开始堕落的,总之一代一代地传下来,止水峰成了徒有仙命的妖窟,不断地向封神族传递着仙门百家的最新动向。
直到林稚出现,突兀地打断了这种“传承”。
明胭听闻止水峰换了主人,或许是担心止水峰当真就此“醒悟”,又或许是单纯地想彰显自己多年来的成果,来到了留仙宗。
那时,殷季看出李临时和这个新来的小师弟不对付,特意托他往止水峰跑一趟,交给林稚一样东西。
李临时不愿拂他的面子,更不愿和林稚打交道,磨蹭了好几天,终于听到林稚因事外出历练,赶紧趁此机会把东西送了过去。
就是这么巧,他到止水峰林稚的住处时,明胭刚好从后山出来,在拐角处和他碰了个正着。
那个时候他还卡在元婴期大圆满,明胭却早就是化神期的修士。也因此,她明明可以躲开,可以找借口掩饰自己的身份,却偏偏没有这么做。
她就这么嚣张地,在丁玲作响的铃铛声中,款款走到了李临时面前。
她的衣服穿得那么少,李临时一见就破了功,面红耳赤地别过眼,听她懒洋洋地道:
“你是哪个峰头的小道士?”
她话音里的不屑是个人都听得出来,李临时羞怒地回过头,却见她明眸含笑地看着自己。
那笑也并非善意的笑,笑里是逗弄,是不在意,是轻慢,像是狮子看着必将落入自己嘴中的猎物,高高在上,轻蔑而坏。
坏得明目张胆。
李临时看着她,忽然晕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没了方才的底气,结结巴巴道:“我,我是丹宁峰的。”
“啊。”明胭又笑了起来,“原来还是个小结巴啊。”
李临时迷迷瞪瞪地想,他好像是有点结巴。
他代替林稚接下了这不可见人的传承,成了封神族在留仙宗的眼睛。
也是愧疚的,在殷季想尽办法给他搜寻珍奇的药材的时候,在殷季替他给那些他得罪的大能们赔罪的时候,他也在半夜里想过,要不,就这样吧。
他只在那一次见过明胭一面,出于对宗门的愧疚,和无法否认的私心,那段时间他给封
神族送去的信少了。
明胭察觉到了,却只差人给他送了一句话:“若是不愿,换人便是。”
他对着那封算不得信的短笺看了许久,那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却秀美不足,明显是个男人的字体。
说不得,便是哪个随从根据她随口的一句话写的。
他怅然地想,她连亲手给他写信都不屑。
他心里的天平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彻底倒向了深渊。
夜里仍然会失眠,他却着了魔似的,给封神族送的消息愈发详细,也愈发频繁。
这般过了许久,他心里的影子都快模糊了,明胭又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要他能把她的孩儿收到他的门下。
不是恳求,不是希望,是理所当然的命令。
她提到她的孩子时,眼底也没有丝毫温情,漫不经心的,冷漠得让人心惊。
李临时却觉得她妩媚又冰冷的笑像是一团烈火。
这团火把他心里的最后一点犹豫也彻底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