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
这几日天热, 蒲公公晚间都会命人给傲霜院端来冰盆。如铁拐弯抹角向玄亮问清楚了这制冰过程, 原是冷天将井水装在缸中在屋外冻好, 再放入王府的冰窖之中, 夏季需要时再拿出来使用, 只是冰的库存有限, 得省着些用,一般下人处多是没有的。
古代夏天没有空调, 温室效应没现代那么严重, 最热的时候估摸着也就三十五六度, 不是很离谱,如铁的屋子又在阴凉处,静静心也能睡得下去, 只不过摆了冰盆, 自然更舒服一些。
这冰是井水冻成,即是说也能入口……如铁望着一盆子还未化完的冰块入了神,反正都摆在他屋里, 最后到底是化了还是吃了, 不会有人知道的。
都这时候了睿王还未出现, 今夜应是不会过来了。如铁一个鲤鱼打挺, 从床上窜起来, 在屋里转了一圈,草莓夏初才有, 眼下只有一串紫葡萄, 如铁便把葡萄都剥皮去籽, 用削水果的尖刀切碎,又找出一只水晶碟,从冰盆里捞出几块冰盛在碟中,用刀尖把冰戳烂,最后拌上碎葡萄,费了半天工夫,总算把一碗简易的葡萄刨冰做好了。
千辛万苦,全是为了这一刻的享受,如铁捧着亮晶晶的小碟子美滋滋,才舔了一口,就听见窗外有人道:“大晚上的,你在做什么?”
如铁一扭头,穆承渊直接手撑着窗台,一跃而入。
如铁:“……”
他疑惑地望了一眼门栓,确认自己没有锁门。
穆承渊趁他没注意,从他手里夺过盛刨冰的碟子,好奇地道:“这是何物?”
“这是……呃,天太热我弄来吃的。不过是从冰盆里取的冰,不至于不行吧?”
如铁总觉得睿王殿下的言行举止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有问题。
穆承渊眯起双眼,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来,道:“好吃吗?”
如铁:“…………”
这位殿下,你是被穆承涣附体了吗?!
尽管心里吐槽,如铁仍老实道:“好吃,很解暑的。夏天我最爱吃这个了。”
“哦。”
穆承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如铁留在碟子里的小木勺,挖了一勺冰送入口中。
“好凉……”
他从没吃过冰,一下子被冻得不行,一抬眸眼睛竟有水润的光一闪过。
如铁:????
不对劲,怎么感觉穆承渊性格大变?该不会这人有精神分裂症吧?
如铁赶紧上前抢过宝贝刨冰抱在怀里,随便扯了个谎道:“这是百姓家里才吃的,殿下吃不惯也很正常。”
听说这些贵人主子肠胃都很娇弱,夏天最多用点井水湃过的果子,哪能直接吃冰啊。
穆承渊凑过来道:“唔,好吃。”
如铁:“……”
他的狗鼻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恍然大悟:“殿下这是喝酒了?”
“是啊。”穆承渊难得温驯地点头:“今日皇祖母留了膳,后来又随姑姑去了趟永昌侯府,与云晞喝了几杯。”
原来一晚上没见人是去找云美人喝酒了,而且似乎还喝了不少……
如铁想,也不知刨冰能不能解酒?水再怎么冰也是H2O,不能与酒精起化学反应吧。
穆承渊道:“明日,我就要去战场了。”
如铁:???
最近有战事?没听说啊!
如铁试探地道:“殿下为何要去战场?”
“是父皇的旨意。”穆承渊一下子笑得灿烂:“他要我自己去挣王位,不许我和皇兄争。”
如铁愣了,挣什么王位?穆承渊不是已封王了么?
该不会是……
如铁缓缓道:“殿下,那个,打扰了啊,您今年几……那个贵庚?”
穆承渊道:“十五。”
哦,原来喝了个酒就活回去了!
如铁暗笑:“那殿下可比我还小一岁呢!”
穆承渊掐了掐他的脸,严肃道:“别闹。等我回来,就与你成亲。”
可爱的小醉鬼!如铁的小心肝抖了抖,差点笑岔了气:“你和我成亲??殿下能认出我是谁吗?”
穆承渊凑近仔细看了看他,终于觉察到了不对:“你是清仪……家的小厮?”
如铁:“……”
厮你个头,我明明是你的公子!
如铁一手牵了穆承渊,一手抱着刨冰坐下来,问:“清仪是谁?”
至少在睿王府,还没听说有人叫清仪的,如铁八卦地想,莫非是睿王的心上人?
“清仪是……”
穆承渊顿了顿,笑着道:“我才不告诉你那是我王妃。”
如铁磨了磨牙,这智商还十五,我看你才五岁吧?
众所周知,睿王并未娶妻,所以十五时提到的王妃清仪,必定就是那个被北燕人杀了的未婚妻。
十五岁的穆承渊定不会料到,心心念念的未婚妻以后会惨死吧……
而且年纪轻轻就去到战场也是无可奈何,是被皇帝逼的,皇帝连一丝机会都不给这个少年。
唉,如铁内心深处竟有些可怜他了,也不知哪根神经碰了线,挽住他的胳膊,煞有介事道:“殿下,不论往后怎样,你都要好好的……”
穆承渊以手撑着额头,醉酒的滋味并不好受,晕乎乎的感觉过去之后便是头痛欲裂。如铁这一通话他就算暂时听进了,酒醒后估计也会忘得精光。
“不对。”穆承渊蓦地抬起头来,目光骤冷,“清仪从不会这样说话,你是何人?”
“啊??”
如铁头疼了,怎么这会儿睿王殿下又变聪明了?
他想起捧在手里的刨冰,玩心大起,拿小勺敲了敲水晶碟:“哼,居然被你看穿了!其实我是吃瓜路人,专门来卖刨冰的,殿下要吃刨冰吗?”
穆承渊:“……”
睿王殿下病了。
其实只是因酒后用了凉食略感不适,喝几副汤药,休息一两日便好,睿王自己懂医,府里草药都是现成的,本也没有什么,架不住被大嘴巴蒲公公报进宫里,一时间整个皇宫都知道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宫里的太医奉命来了一波又一波,搅得穆承渊头疼,被变相禁足沉寂了几日的桃夭公子也开始不安分起来,一次次来到睿王所住的无极院,企图突破玄明冲入院内,当然每一次都被挡了回去。
桃夭见不到睿王,只能换个法子,每日立在傲霜院门前破口大骂如铁,因睿王就是在傲霜院“误食寒凉之物”的,罪魁祸首自然是如铁公子。然而如铁公子这一回挺沉得住气,闯了祸便龟缩起来,随桃夭怎么骂就是不搭理,睿王殿下听说后头更疼了,就连桃夭都晓得要来看他,如铁怎会这般没自觉,他令玄亮把如铁带到跟前,就是想看看此人作何解释。
“我问过殿下的,是殿下自己要吃,我还能拦着不成?”
如铁无辜地摊了摊手,而且吃一点就算了,居然把他的刨冰吃得精光,最后还枕着他的膝盖睡着,醉酒的人真是不可理喻。
穆承渊怒:“本王何时自己要吃的!”
如铁早有准备,声音立马高了他一截:“就知道你不会承认!殿下想想,若非你自己乐意,怎会跑到傲霜院来?你武艺高强,我难道还能强迫你?”
穆承渊:“……”
确是这个理。他一般极少喝醉,那夜长公主相邀,云晞又是挚友,穆承渊难得放松了心情,虽喝醉之后的许多事云里雾里,但他隐约记得似乎是自己走去的傲霜院。
只是,为何会是如铁那里?
穆承渊回想起来也有几分诧异,大约傲霜院是一个能让他开心起来的地方吧。
如铁怕他仍在怀疑,继续道:“殿下喝醉了,还以为自己是十五岁,给我说了很多当年的事,我知道那时出征非殿下所愿,还有那个清仪……”
穆承渊忽然暴喝:“住口!不许提她!”
如铁下意识一哆嗦,后知后觉记起蒲公公说过,穆承渊对当年未婚妻之死仍耿耿于怀。
如铁顿时有点心虚,连声道:“对不起,我一时之间没想起来……”
“算了,这也不能怪你。”
穆承渊按了按酸疼的额角,他这会儿确信自己醉得不轻了,要不然如铁不会得知清仪这个名字。他在睿王府禁这个名字禁了多年,想不到,这名字依旧出现在他的梦魇里。
如铁鼓起勇气道:“殿下,你是不是很喜欢她,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别自责,其实当年你已尽力了……”
“你知道什么?”穆承渊冷笑。
“对,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至少清楚一件事,你不该,也没必要总是困着自己。人生匆匆数十载,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以前、有两位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亲人去世了,当时的我生不如死,可是你看我如今不也过得有滋有味?时间总会冲淡一切,每当我回过头看那段经历,我还是会很难过,可如今的我已懂了,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若我一直因为悲伤停在原地,他们泉下有知也会不安的。”
如铁把考虑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甚至不惜拿自己亲身经历做比,穆承渊的反应却出奇地漠然。
睿王冷硬起来宛如化不开的寒冰,叫人永远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你不必再自以为是地劝我,我不想听。”
“……好。”如铁被他这一斥心情微涩,讥诮地道:“也许在殿下看来,我说的不过是些废话而已。”
穆承渊有些烦躁,仍是道:“不是那个意思,我与你不同。”
“那还真是抱歉了。”
如铁迅速调整了一下心情,穆承渊终究是高高在上的王,为何他会像中邪一样误以为这样的人需要安慰?
说不定就是嫌他的心灵鸡汤不好喝,妈蛋的,往后再施舍一点怜悯给这个人,他就是猪!
“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告退了。”
如铁揉了揉鼻子,拔腿便要走。他的眼睛因回忆痛彻心扉的往事还有些泛红,但是自尊却不允许他低下头来。
“站住,有何不痛快,一次都说清。”
穆承渊惊讶于他态度的转变,也能看出他是在负气,其实这些天他们两个比以往亲近多了,如铁经常在他面前忘了礼数,他都没有轻易与之计较,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成?
如铁只漠然回敬他一句:“殿下与我是不同的人,没必要知道我在想什么。”
穆承渊:“……”
这就又杠上了??
穆承渊也不痛快,如铁的话如同直接给他心头添了把火,故而他只是冷冷盯着如铁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