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尔
01
在一开始的时候, 他是没有名字的。
白发绿眼的家伙在这个城邦被视为恶魔的象征, 即使那个女人将他拉扯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他也依旧没有名字。
女人是个普通的女人,既不是高贵的贵族也并非低贱的□□,因此她既没有顶住来自城邦的压力将他抚养成人, 也并没有在他年幼的时候将他丢弃。
托女人的福,他顺利地活了下来。
然后被丢弃了。
意料之中的。
02
被丢弃是在五岁。在其他孩子还依偎在母亲怀中的时候,他被女人扔到了城墙之外。
□□是一座具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的城邦,居民区与贫民窟之间有着天然的沟堑, 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一个几岁的孩子, 甚至因为自己的外表而比兄弟姐妹们得到更少的关怀与食物, 看上去要小不知道多少。
一个人的生活比此前更加艰难。
要说他是怎样活下来的话,他其实也想问出这个问题。
像阴沟里的野犬像在阴暗中逃窜的老鼠,总之, 他活了下来。
但或许确实是环境过于恶劣吧,又或许他就如旁人所说是恶魔的孩子, 渐渐地, 他的身体中多出一个人的存在。
那个“人”说他叫做隼人, 是随母亲起的日本的名字。
他不知道什么是日本, 对于母亲大概能够与那个抚养他又丢弃他的女人相印证,最后至关重要的却是名字。
他是没有名字的。
旁人是不会叫他的, 即使在曾经有过的那个家中,他血脉上的亲人们叫他也不过是最疏离不过的“喂”。
于是他说:“我没有名字。”
然后那个人就将名字给了他,将他的、跟随父亲这边取的名字给了他。
于是他有了名字, 由“喂”成为了“拉米尔”。
03
即使身体当中多了一个人——或者恶魔,拉米尔也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的改变。
他依旧被人们厌恶着、欺辱着,但在那方宛如荒漠的心田之上,却开出了一朵洁白的小花。
拉米尔不知道隼人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他为何出现,或许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就是大家所说的恶魔,或许隼人就是让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
但是也是隼人,让他成为了[拉米尔]。
不得不说,拥有两个灵魂的好处就这样显现出来了。
平日里当他睡过去的时候,附近同样被丢弃的孩子们就会趁着这段时间来抢走他白日得到的东西,食物、水、就连一块破布,也不愿意给魔鬼的孩子留下。因此拉米尔平日里是不睡的,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只在身周布置下陷阱之后才休息几个小时,而后是警觉地惊醒。
但当隼人到来之后,那个沉重而疲惫的灵魂终于能够得到一丝的喘息。
不论是在精神还是其他方面,自从隼人到来之后,拉米尔的生活质量上升了不知道多少。
他以为时间会这样停留在这个时刻的。
然后。
那个人出现了。
04
那个人的名字是tsuna,所有人都称呼他为“吉尔伽美什”。
这大概是第一次,拉米尔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有与他和隼人相同关系的人。
但毋庸置疑的,这个人却并非与他一样,是魔鬼的孩子。
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吉尔伽美什王啊。
是拥有三分之二神明的血液、是坐拥整座乌鲁克的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这个名字,从一诞生初始,大抵就成为了这个世界最高的赞誉。
正如这个人一样。
拉米尔站在自己灵魂当中,看见那位吉尔伽美什王朝他露出与传闻中残暴画风截然不同的柔软的笑。
[那是Tsuna大人。]
他的半身敬仰地说道。
拉米尔一瞬间有一种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就像是年幼时被幼弟抢走的宠物、又像是一个人时被周围孩子抢走的食物,那种丢失了自己本应该有的东西的感觉环绕在他的心间,最后在半身般存在的隼人面前消失无痕。
[Tsuna大人真的、真的好厉害啊!!]
他察觉到自己勾起唇角,在隼人面前露出笑。
[是呢,]他听见自己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吉尔伽美什王更加伟岸呢!]
那大概是亲密不分的两人第一次产生分歧,在王有意的纵容与侍卫队的打闹下开朗不少的两个孩子第一次显现出孩子的模样,小学生一样吵起架来。
即使心中那股什么东西被抢走的感觉还环绕着,但既然隼人有了崇拜的人,那他也得有一个才行。
拉米尔这样想着,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崇拜吉尔伽美什还是只是为了与隼人闹脾气。
再然后、然后……
Tsuna消失了。
05
那大概是名为隼人的灵魂最为痛苦的时刻。
所以在Tsuna消失之后,隼人也消失了。
拉米尔无数次在灵魂中呼唤自己的半身,曾经说过会一辈子都陪伴在他身边的灵魂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与此同时,曾经说得上是贤明的吉尔伽美什王也有了不小的改变,他开始压迫他的人民、开始不遗余力地掀起战争,他开始变得与拉米尔记忆中的——或者说是与他想象中的王错道而驰,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个方向。
但这一切都与拉米尔无关了。
他在等一个人回来。
*
隼人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冬天。
冬日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类来说不啻于一场刑罚。
像是拉米尔这样成为了王的侍卫并且受到重用的人还好,稍微贫穷一些的家庭,在一个冬日过去之后都会失去一个或几个家庭成员。
这正是人类的脆弱之处。
而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在例行跪拜在神殿之后,拉米尔再一次听到另一个灵魂的声音。
他回来了。
在听到自己的半身的声音的一刻拉米尔甚至想就这样跪地感激神明听到了自己的愿望,将他不可缺失的半身归还到了他的身边。
那一刻谁也说不出拉米尔心中想的是什么,他甚至想起了曾经还在□□的时候,隼人曾经在睡前为他朗诵的一首诗歌。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冬日虽未过去,但拉米尔觉得,他心中的春日却伴随着这个人的存在而降临。
春天到了。
06
春日到来的时候,拉米尔与隼人被吉尔伽美什王授予了一项任务。
他要他们去乌鲁克以外的城邦,要他们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他会生于自然,因为他本就不是人类的孩子。]
王坐在王座之上,微微高抬着下颌。
[虽然案例来说是应该由本王亲自去迎接他的,不过近来琐事缠身,到处理结束定然已经错过王的挚友诞生之日。]
[所以,就由你去吧。]
[他看到你会高兴的。]
不论是拉米尔还是隼人,在王如此毫无遮掩的话语下,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即将到来的究竟是谁。
是曾经离去之人。
那一天隼人的手颤抖到连武器都不曾握稳,纵然是拉米尔为了缓和半身的情绪跟他搭话,获得的也只有嗯嗯啊啊这样的单音节的回复。
春日到来了。
那个人则诞生于春色之中。
tsuna。
或者说,tsunayoshi。
直到很久、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后,拉米尔才明白这一串字符的含义,也终于知晓为什么在连王都觉得这个名字略带绕口的时候,隼人却亲近地如同母语。
——事实上,这本就是他的母语。
但这个时候,拉米尔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离去的人就那样躺在一片水湖当中,干净而温和的水包裹在他的身周,像是守护的神明守候着自己的孩子。
在春日的最后一天,那个人终于醒来。
那是一切罪恶的开始。
07
吉尔伽美什王变了。
事实上在将他与隼人派出去的时候,向来行事无所忌惮的吉尔伽美什王就在小心翼翼地收拢爪牙,到他们回去的时候,那些残暴行径荒唐作为都被收敛地干干净净,乌鲁克的恶龙心甘情愿地付低下头,为自己套上无形的项圈。
这大概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拉米尔想,要是能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了。
他的王走在正道上,他的半身与自己永不分离。
但在那个人死去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在春日之余来,度过夏日走过秋,最后在冬日到来之前离去。
剩下的人就永远留在了那片冬日当中。
这一次隼人没有离去,但拉米尔却觉得,还不如让他的半身在那个人离开之前离去。
这样的话,当他想起来那位大人的时候,心里有的或许是甜蜜或许是遗憾,但唯一不会有的,便是无法挽留住他的痛苦。
那位大人是因为神明而离去的。
虽然对外的说法是因为神明的愤怒让那位大人饮下了毒药,可不论是他还是隼人都知道,那是命运的决定。
即使是神,也无法抗逆的命运。
命运让他的半身变了。
那是拉米尔不曾见过的模样,他的半身变得沉默而寡言,像极了曾经的那个阴郁的自己。
他开始好斗开始嗜血,在反应过来之后又会一个人龟缩在灵魂的角落痛苦地痛哭。
太痛苦了。
拉米尔想。
即使他对那位大人的感情并不至于此,但看到半身的行为,他的心脏像是也跟着痛苦了起来。
太痛了。
08
再一次地,吉尔伽美什王变了。
他开始踏上寻找长生不老之药的旅途。
他没有带上任何的护卫,除了拉米尔。
[你知道么,]在某个露宿于野的夜晚,王如此说道,[本王为何要寻找药。]
他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只听得王嗤笑一声。
[啧,说出来你大概也不会相信。]
或许是月夜的迷雾足够迷蒙,王难得地软下了语调,言语间带上一股柔和。
[母神告诉我,那家伙。。纲吉那家伙,来自未来。]
[如果我能够活到未来的话,大概就可以亲自揍上那个自说自话离王而去的家伙了吧。]
那一刻,拉米尔仿佛听到灵魂中某个孤寂已久的灵魂骤然的波动。
那么,既然如此的话。
他无谓地想到。
这样就能见到那位大人的话,我们就活到未来吧。
你说好吗,隼人。
*
拉米尔跟随着吉尔伽美什走过了山踏过了海,他们几乎走遍了这块大陆,足迹印在春花夏日秋露冬雪当中,终于找到那株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草药。
吉尔伽美什王得到了他。
然后。
然后拉米尔夺得了他。
他将草药奉给伊南娜,卑微地跪伏在女神的脚畔,求得一世长生。
[算你识相,]姿容曼丽的女神得到草药也不珍惜,只是随意地抛开扔到地上。
[诺,这个赏你了。]
拉米尔没有去捡,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或许是终于能够破坏那个吉尔伽美什的愿望让女神感到舒心,她拖着腮,慢吞吞地用手指绕起了自己的头发。
[怎么,你有什么问题吗?]
拉米尔低下了头。
[我想知道……如果吉尔伽美什王吃下草药的话……]
[啊这个,]女神挥挥手,露出奇异的笑容,[什么也不会发生哦。]
[嘛,神可都是一群守旧的老头子,即使命运偏爱吉尔伽美什,他们也不会让吉尔伽美什真正踏入这个领域。]
她抬起手,似乎是在欣赏新染的指甲。
[所以,就算是吉尔伽美什得到这个草药、吃下它,他也只会是拥有三分之二神明血液的杂种。]
[这可并非命运,而是老头子们书写的既定……对,就像是我永不能成为主神一样。]
[嘛,不过这样的结果也实在是太过无趣了些,哪有我写的贴心之人背刺一刀来的有趣呢?]
[你说是不是,背叛者?]
拉米尔一瞬间露出的是连自己的分不清的面容,他将自己隐藏在黑暗当中,直到女神颇感无趣地离开。
他茫然地将那株药草拾起,茫然地塞进嘴里。
不可言喻的痛苦自胃部衍生,由白蛇守护的药草确实有让人类长生的能力,但却也有着相应的代价。
——会成为蛇。
吃下草药的人类会不断增生出蛇的特征,在漫长的岁月当中不断演化,最终被蛇的本性吞噬成为蛇。
但拉米尔一无所知。
当痛苦来临之际,青年的面上却是满足的狂笑,甚至连面上都泛起了潮红。
——这样的话、这样下去,我们就能永远地在一起了。
隼人。
09
当白蛇醒来之时,他失去了一切。
曾经作为人的身份,曾经作为人的权利与资格,以及灵魂中不可分离的半身。
他都失去了。
漫长的时光在白蛇的身上磨砺过去,他的面容却还停留在吃下草药的时候。
他原本还能够保持人类的模样而不做改变,但后来蛇的痕迹愈加明显,最后不得不寻来斗篷将自己整个掩盖。
他走遍了世界各地,连大洋的彼端都终于到达。
最后在一个地方停留。
——那是一个极小的岛,这里的人他俱都不认识,也不重要。
但这里的口音与他消失的灵魂是相似的。
于是白蛇在这里定居。
对灵魂的思念数年以往,他不断在岛上迁徙,以防有人发现他数年不变的面容。
每一天每一天,白蛇活下去的动力都是能够再度拥抱自己的灵魂。
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在属于人的灵魂与属于蛇的本性的博弈中,白蛇爱上了一个姑娘。
然后,在某个月色清明之日,他亲吻上他的姑娘。
再然后,狂喜控制了人类的部分。属于蛇的部分洞出,那位并不美丽也不温柔、却能够包容白蛇的姑娘的生命终止在了心爱之人回应自己这天。
那份执着了不知道多少岁月执念终于变幻了色彩。
[我一定会找到你。]
[等找到你,你就来杀了我吧。]
[将这样的我、将已经不是我的我……杀了吧。]
[我最亲爱的,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