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愣。
方先生先反应过来,倨傲的上下打量苏泽宁一眼, 嗤笑道:“你会弹吗?看过谱子吗?”这个少年他从来没有见过, 想必在音乐圈子的没有什么名气, 方先生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苏泽宁淡淡道:“没看过。”他的手指放在旁边的白色桌子上, 轻轻的富有旋律的敲击。
方先生如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道:“你连谱子都没有看过, 就敢说这样的话?”
虽然这种旋律简单毫无内涵, 纯粹是大少爷自己做出来沾沾自喜的流行曲子, 本就是毫无难度。但是这人竟然连曲子都没看过就大放厥词。
他虽然也没有看多少遍,但是他从小痴迷于钢琴,从懂事起就与钢琴为伴,学习古典音乐,教过他的老师无一感叹他在音乐演奏上的天赋, 多年的勤学苦练让他有这个自信, 看几遍谱子也就差不多了,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确实完成度很高。
可是,这个小子怕是没有这样的功底。
工作人员见状, 心中叫苦,这位小少爷连曲子都没有看过, 凑什么热闹啊,他头大的想把两边起冲突的人分开道:“这位小少爷, 我们先去那边坐一坐吧?”这一次小少爷想给大少爷一个惊喜,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闹大了,他特非要被大少爷扒了皮不成。
苏泽宁轻轻一笑, 微微歪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湛蓝的眼睛看着方先生:“可不可以我试下不久知道了吗?”
方先生被那透亮的目光看的心里一惊,这少年仿佛成竹在胸。
这小子是要看谱子视奏吗?
不可能。
虽然是简单的流行音乐,但是视奏连他都做不到,不他也许勉强可以做到,但是那只是勉强的将调子与旋律弹出来而已,细节处理根本没有。
这种演奏根本称不上是完整的作品,只能说是半成品而已。
没有大量的积累与联系,和对乐理的理解,怎么可能做得到视奏。
何况,方先生看了看苏泽宁的手指,修长且指节分明。
长期练习琴的人手指大多粗而短且有细茧,根本不会这样白嫩,他认定这个少年只是随便练了几首曲子,考了个所谓十级就对自己水平没点数的小少爷。
方先生想到这里对少年的水平有了点数,放下心来道:“这种琴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弹,以你的水平恐怕再练个十年都不行。”这话虽然不客气,但确实是实话,这架钢琴绝对对得起它的价格,绝对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了的。这也是他不喜欢那个聂少爷的原因。
没有十多年持之以恒的练习和专注,根本驾驭不了这架琴。那个聂少爷根本做不到。
这架琴只能在这里蒙尘,沦为有钱人炫耀的工具。
那边工作人员没有办法,想要强行将苏泽宁拉走。
苏泽宁却往钢琴边一坐,抬起头朝方先生勾起一边唇角笑了笑,这个笑容略有些嚣张,但是少年眉目清隽,这样嚣张的笑容非但不显得轻浮,反而让少年如骄阳般耀眼。
少年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格外分明:“怎么你不敢吗?”
原本想要拉开苏泽宁的工作人员和方先生竟然都愣在原地。
方先生的同伴,忽然想到,刚刚他就看到少年的指尖在桌面上敲击,那敲击的韵律,那姿势,他默默回忆,然后猛地睁大眼睛。
这不就是——
就是他们刚刚弹奏的曲子吗?
这时聂长陌冷漠的声音传来:“行不行,可不是你说的算。”病弱的少年走了进来,一进来冷冷的看了眼方先生和工作人员,他从小养尊处优,气势惊人,那一眼看过去,那两人竟然下意识躲开聂长陌的视线,不敢反驳。
聂长陌也不理他们朝苏泽宁道:“宁宁,你要试一下吗?”他身体虽然不好但是个性自小好强聪慧,那位方先生语气中的不屑之意,他哪里听不出来。
聂长陌向来也是傲气惯了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那个方先生弹得再好有什么用,那方先生既然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他何必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陌陌,我虽然不是很厉害。”苏泽宁也不推脱,将手放在钢琴上道:“但是我跟着家里人学过钢琴,你要是相信的话就交给我。我会努力做到最好的。”
爸爸经常说他天赋不够,比他年轻的时候差远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但是他一定会尽全力,绝对不能将对陌陌而言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这个一点都不重视方先生。
聂长陌笑笑道:“宁宁,你尽力就好,无论你弹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他自己做出来的曲子,他自己当然知道宁宁之前从来没有看过,第一次看曲子,演奏肯定结结巴巴的,不会有什么效果,但是这样他也乐意。
谁真心的,谁敷衍,他一清二楚。
方先生忍不住出声道:“不知天高低厚。”他看了看被刚刚争端吸引过来的众人,心里冷笑一声,等着看那少年的笑话。
这种级别钢琴可不仅仅只是价格贵而已,古典三角钢琴的音色取决演奏者下键时候的力度,控制和位置,指间微妙的力度就会造成音色细微的变化,而恰恰是这种变化的运用与表达,才给予了钢琴丰富的层次感。
而且这种传奇级别的钢琴会将自己本身细微的缺点放大一万倍。
就连他第一次弹,听到指间漏洞百出的旋律羞愧都恨不得去死。
就凭借这小子?
方先生冷笑着看着一边关起的音响开关。
他不露痕迹的将音响打开。
这小子不是要弹吗?
那自己就帮帮他吧。
低调而优雅的古典三角钢琴,尚且还带着一丝稚气的少年端坐前面,手指一放到琴键上。整个人上半身手臂乃至指间姿态气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方先生原本还打算看笑话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和同伴对视一眼。
有没有基本功,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
其他的不说这少年基本功是无可指摘的。
他同伴想的更多,他闭眼仔细想了想少年指间在桌面上敲击的位置和钢琴琴键的位置,他们的导师就经常在桌上默弹编曲,可是这是多年累积才能做到的啊。
他不由嘴角露出一个苦笑,他心里隐隐有一个预感他们可能碰到硬茬了。
聂长陌自然的走上前去,要给苏泽宁翻谱子。
苏泽宁却仰头朝他笑笑道:“不用了。”
聂长陌一愣,然后才发觉宁宁是不要曲子的意思吗?
苏泽宁指了指自己脑袋俏皮的弯了弯嘴角,露出小虎牙道:“我已经记下来了。”刚刚听那方先生弹一遍他就已经记下来了。
音乐界有视唱练耳一说。
所谓视唱,就是识谱即唱。所谓听耳,就是辨别音程和音准。
这些对他而言是基本功,听一遍自然能记下来,不算厉害。爸爸可以听出交响乐队中任何一个错音,他不能,他只能听出某个音部的高或低,为此还被爸爸狠狠嘲笑过。
方先生意义不明的冷哼一声。
显然是听到苏泽宁大放厥词的话。听一遍就能够全部记下来,他以为他是谁?
他的同伴却震惊的看看苏泽宁,刚刚他还觉得少年肯定不行,但是现在他却不那么肯定了。
苏泽宁深吸一口气,湛蓝的眼睛里闪过许多过去的画面,指间按下,钢琴低沉的音色在整个大厅里响起,大厅里许多人都朝这边望过来,这声音可说不上好听。
方先生冷笑,第一个音力度就不足,果然是花架子。
他还没有得意完,就察觉道一道冷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心里一惊抬起头正是聂长陌。
这个病弱的少年,冷冷的目光看向他,目光透彻,仿佛已经看穿一切。
方先生心里一紧,随即想到被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他就要出国了,出国之后天高皇帝远,何况他又没有做什么。
一连串轻重不一的且带着一些生疏的音在少年指间弹奏出,方先生摇头,果然如此,这就是典型的对钢琴力度掌握不准。
能记谱背谱又怎么样?
这种程度磕磕碰碰的弹出?
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果然被放大到整个宴会厅的听起来并不算好的钢琴声,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宾客们不由的皱起眉来,这是谁在瞎胡闹。
工作人员焦急道:“哎呦喂,是谁给我开了音响。”
他看着苏泽宁也有些无奈,没有拿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啊。
现在弄的,唉!
而苏泽宁却全然不在意,敛眉认真注视着琴键的少年眼神认真,落落大方,仿佛将一切都置之度外。
工作人员看着聂长陌小声道:“小少爷,我去把音响给关了。”
聂长陌看着苏泽宁认真微微颔首的侧脸,阳光从落地窗前照下,恰好落在少年的脸上,少年的皮肤晶莹剔透,卷翘浓密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挺拔的腰,周身恬静而美好。
聂长陌心中莫名安心,对少年充满毫无来由的信心道:“不要。”
工作人员一愣不敢违背聂长陌的命令,只能哭丧着脸看着宴会厅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
方先生的同伴倒是松口气,拉了拉方先生的衣角,示意方先生去和聂家这边服个软。他知道方先生性格向来倨傲,可是聂家毕竟是低头蛇,能不把关系弄僵就不要弄僵,更何况现在这个少年明显弹不出来,他们现在服个软,再把这件事办好,聂家应该也不会说什么。
方先生明白他的意思,走到聂长陌面前洋洋得意道:“聂公子,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他看着那架钢琴如同看着挚爱的情人,眼中有着狂热的光:“这架琴在我手上才能发挥最好的水平,聂公子你也不想让自己的心血被人糟蹋吧。”
聂长陌冷冷看了眼他。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原本少年生疏的指法就在刚刚的以惊人的速度熟练起来。
坐在钢琴前的少年终于停下动作。
方先生看过去,忍不住想到,这小子终于不好意思再弹下去了吗?他若是这小子,早就不好意思弹下去了。
少年动作只是一顿朝聂长陌笑笑道:“我准备好了。”
然后十指翻飞,一连串通透而有灵性的音符从指间流淌而出音符如同灵动的精灵,在听者耳边起舞,所有听众不由的眼前一亮。
和刚刚初学者一般的生疏完全不同。
方先生一听就愣住了。
怎么会。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少年这一连串音,可不仅仅是好听而已。
钢琴毕竟是敲击乐器,每个音弹奏之后很快就会消失,就如同一粒粒珍珠一般,每个珍珠都很美,可是也仅此而已。而演奏者要通过如钢琴力道细微的把握将音符连贯起来,穿成华丽的珍珠项链,许多人处理不好会显得非常呆板,而少年的指间钢琴的音色却极其有灵性。
方先生的脸色大变。
他的同伴低头苦笑道:“这种程度业内怎么会一点名气都没有。”哪怕弹奏的只是简单的流行音乐,但是少年对细节的处理和技巧的运用就已经能够说明白很多事了,而且少年指间那一串和弦浑如天成,简直就是身随心动,这没有沉浸在乐理当中数十年的造诣和远超他人的天赋根本做不到。
真是因为他们懂,所以才更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刚刚他们是完成了不错,却也仅限于完成了。
而少年这一连串音符却如同夜深人静时,有人温柔的在你耳边轻轻诉说着什么。就连不懂音乐的工作人员也听出来,少年弹得似乎要比那个什么鬼方先生好很多。
他虽然说不出什么,但是他就觉得那个方先生的仅仅只是好听而已耳朵听过了就忘了,而少年的音符却能够钻进人的心里,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
朦胧低沉的前奏过后,如同丝绸一般声音从少年指间流淌而出。一束金色的阳光下,少年微微侧着头,猫儿般的杏仁眼,略微有些混血的面容让他看起如同月光下的妖精,由于专注而显得有些淡漠的眼神,平白给他增添了惊人的魅力,眼神扫过众人时,那一抹湛蓝让人心里不由得一悸。
聂长陌也懂音乐,他微微惊讶的看着宁宁。
宁宁原来这么厉害吗?
然而让他惊讶的还不止是这个。
下一刻,少年微薄的嘴唇轻轻一动,清亮通透声音伴随着灵动的钢琴声响起:“我将化作万千呼啸的风,飞过白雪皑皑的诺德森。”(注一)
少年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洒脱与活泼。
没有任何炫技,就是简简单单的唱出,配上简单的旋律却莫名的听得让人眼前一酸。
聂长陌猛地抬起眼睛,他不敢相信的看着苏泽宁。
苏泽宁他都懂。
他都明白。
“我将化作柔和细腻的雨,洒在西部荒野的金色稻田。”
少年的婉转声音如山间潺潺的流水,传遍整个大厅,宴会厅中不少的人都已经放下酒杯,寻找声音的来源,这声音并不大,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魔力,静静的流淌进所有人的心中。
方先生和他的同伴却明白,与其说少年声音天生具有感染力,不如说少年天生知道怎么运用技法将这些情感表达出来,他手指流淌的音符也是如此,每一丝转折连续都恰到好处,似乎少年完全不需要思考。
将这些情绪传达出来,就是他的本能。
这是怎样的怪物。
“我将化作温暖闪耀的星,照耀达纳苏斯的寂寞长眠。”
“我存在于一切的美好。”
听到这歌的人,仿若走进一个宁静安详的梦境中,记忆中那已经褪去色彩的美好回忆又鲜活起来,岁月中曾经被遗忘的美好,仿佛在眼前。
在歌声中那些曾经以为遗忘的美好似乎都没有被遗忘,人世辗转,人聚人散,失去的化作最美的光,化作天上的雨,化作夜空的星,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他们。
虽有些失落,但是似乎又有些慰藉。
毕竟生命本就是存在遗憾。
失去的也许有一天还会以另一种形式相见。
歌声中,苏泽宁始终带着淡淡的洒脱,但是流淌到人的心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他的声音天生仿佛天生就有感染力,能够将情绪传递给每一个人。
苏泽宁唱着这首歌,却想起了自己之前。
他忘记他在哪里看过这首诗。
这首诗最后两句,陌陌没有写,但是他记得清楚——
“不要站在我的坟前哭泣,我不在那里,也从未离去。”
陌陌就如曾经的他啊。
(看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