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太守睡到大半夜, 翻来覆去却总是觉得不安稳。
他忍不住起身, 披上外衣去廊上走走。
夜里寒风刺骨, 雪如鹅毛。太守被冻得一哆嗦,正要忙不迭回房,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骚动。
他侧耳细听, 正听到一句:
“……清君侧!”
那声音由一众人齐声高呼,太守先是一愣,这才露出惊骇莫名的神色来。
这是……搞什么?
赵政在搞什么!
太守在北风中呆立半晌, 这才做了决定,回房去飞快地换上衣服。这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夫人,她不由得抱怨道:“大半夜的,老爷要去做什么?”
太守凑到她跟前, 低声道:“没事, 你睡吧。”
夫人到底和他共度了几十年,一下子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寻常,翻身坐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太守坚决地摇了摇头,“你就呆在家里,照顾好家人,什么都别管就是了。”
夫人神色不安地扯住他袖子:“老爷!”
太守深深看了她一眼:“别出来。还有, 如果我天亮还没回来, 你就赶紧带着家人走吧,如果可以, 去玉京报信——不,别去玉京。”他神色一动, “直接回你娘家乡下吧。总之悄悄的,别惊动人。”
他说罢也不顾夫人神色惊恐,转身决然而去。
太守从侧门溜了出去,往街上一望,居然是灯火通明。
那不是行人的灯,而是军队的火把——街上行进着的正是一群玄甲的边戍军,看样子是要连夜离开幽州;而路边站着的也是一群边戍军,默默目送他们离开,眼中的额莫名其妙不比太守少多少。
发生了什么?赵政为什么连夜撤军?又为什么只带一部分人走?
更重要的,他无诏调兵,是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去“清君侧”吗?
真是扯淡。太守心中怒骂一句,古往今来用这个理由犯上作乱的人还少了?清君侧?真是可笑。皇帝身边出了小人,自是有台阁给事中,乃至宰辅大臣劝谏,又何须他一个边关武将来插手!
再说了,他要清谁?
后宫里,朝臣抗拒的那个潇湘夫人早就离宫了;前朝?前朝除了一帮老臣,不就是一个谢逐流?
太守想到这里,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个谢大人真是惨得很,平白被拿来作靶子。
太守心念电转,却见那群玄甲军便要行进到眼前,一时慌不择路,随便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抬头一看,却是府衙侧门——自己的地盘,正好开门走了进去。
他坐在黑暗无人的府衙中,听着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正这时,却听到黑暗中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放我们出去啊啊啊啊啊啊!”
太守被吓得一个激灵:“谁?”
“是你大爷我龙骧卫啊啊啊啊啊啊!”
太守:……
居然差点忘了这帮小祖宗还在牢里!
龙骧卫啊……他心中一动:“我这就来。”
他说着在黑暗中摸索半天,找到熄灭的灯台重新点上,这才大步往牢房处走去,一面用灯台四下一照,看到这群少年们眼神如狼似虎,幽幽地盯着他:“放我们出去,我们是冤枉的!”
还有人来了一句:“到时候等我们秦校尉光荣回朝,少不了你的好处!”
“……”太守揉了揉额角,“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
太守这才道:“你们长在京中,我就问你们,陛下和赵政关系如何,是否信任他?”
众人都嗤笑道:“信任个屁!陛下最信任的是我们龙骧卫好吗!”
太守不置可否,转头望着一直没说话,只是抱着双臂坐在一边的秦少英。
几日不见,这少年下巴上居然冒出了些胡茬,神色不苟言笑,看起来居然意外的成熟起来。
然而秦少英感受到他目光,不自在地捂住自己下巴,警告道:“别看!”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太守心下哭笑不得——什么成熟稳重原来都是错觉,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
太守无奈望着他:“回答我的问题啊,秦少英!”
秦少英迟疑了下:“他们说的没错,陛下最信任的是我们龙骧卫才是。赵政?”他撇了撇嘴,回忆道,“陛下几次遇险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
太守沉吟道:“所以……陛下应当不可能密诏他进京吧?”
秦少英愣住了:“你说啥?”他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近前,“出什么事了?赵政回玉京了?”
其他人也纷纷问道:“难道北境退兵了吗?”
“我们也要回玉京啊!关了这些天了还不够吗?”
太守赶紧解释:“没有,北境人还在关外呢。只是……我看到边戍军的精锐整装待发,赵政似乎是说要——”
他顿了顿,轻声道:“——要清君侧。”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清君侧?!清谁?”
“我看他根本就是找借口带兵回去!他要干嘛?谋反吗!”
也有反应过来的,赶紧抱住太守大腿不放:“大人啊!都这种时候了,外面都是边戍军那群反贼,万一使点幺蛾子,幽州便不保了哇!——所以你赶快放我们出去吧!”
太守略一迟疑,便听得秦少英神色认真,抓着他手腕道:“大人,龙骧卫虽然年轻气盛,但是忠心为国,保护百姓,这一点确是谁也比不上的。”
年轻气盛!太守心道,你终于知道你们年轻气盛了!
秦少英一开口,一众人也纷纷称是,太守见状,终于咬了咬牙:“事出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放你们出来可以,别硬来。不论赵政要做什么,都切记山海关才是最重要的。山海关一旦失手,莫说是玉京,天下都要不保!你们可明白!”
“知道了,大人!”秦少英露出笑容,“我出去就派几个人去给玉京报信,剩下的,我们死守山海关便是!”
太守闻言点了点头,终于掏出钥匙来,打开了牢门。
一时宛如被压了五百年的孙猴子重获自由,一帮人就差原地欢呼了,还好想起来外面情势危急,强行压下满心的亢奋,眼巴巴望着太守和秦少英。
秦少英转了转手腕,点了几个人:“孙二,李哥,杨飞,你们马术精湛,身量也不显眼,可愿意跑一趟玉京?”
那三人自然没有不愿意的,神色严肃地听太守吩咐了一番,转身便要冲出去,却被太守拦住了:“外面现在都是边戍军,你们出去不是送死?”
那三人对视一眼,笑出满口白牙:“大人果然是文人,也太过小心了些!”
秦少英却道:“小心些也不为过。”他心中一动,“大人,官衙内可还有寻常衙役小卒的衣服?”
太守很快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却又皱了皱眉:“有是有,但是只有四五百件罢了,这还是历年穿剩下的加总在一起,才有这么多。”他顺着这思路往下想去,“不过其他的,打杂的、记账的,林林总总加起来,能凑个差不多一千件罢。”
“好!”秦少英笑道,“我们便暂且换上这衣服,反正只要不是赵政和几个亲卫,远看是认不出我们的。”
太守迟疑道:“能行吗?”
秦少英一揽他肩膀:“哎呀大人不知道,赵政这人看着勇猛,其实都是些匹夫之勇,比我师父差多了……俗话说将熊熊一窝,搞的边戍军这帮人全都呆呆的,很好糊弄的,大人放心好了!”说着往前一指,“事不宜迟,大人快些带路吧!”
临近子夜,铁蹄声渐远,大街上那些被丢下的边戍军左翼右翼部队眼看着自家将军扬长而去,一点吩咐都没有留下,正面面相觑呢,便见路边走出乌压压一群人来。
众人顿时望去,却见那帮人看起来不是百姓,也不是士卒,一个个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有的连腰带都没有,只好一手提着。然而观其面貌,却都眉目周正,且神色自若,活像是在玉京最繁华的街道上逛街的公子哥。
诸人一脸懵逼,一人开口喝止道:“站住!宵禁时分,何人在街上游荡?!”
那一群人把衣服上的大字指给他看:“‘衙’!看不懂吗?我们是衙门巡夜的!倒是你们,不好好在兵营里待着,大半夜在街上晃什么?!”
那人顿时一窒,心想衙门小卒怎么如此嚣张,身后却有人早已忍不住骂骂咧咧:“哪来的小鬼!不认得你兵爷爷?”
衙役们眼睛一瞪,正要反唇相讥,便见领头那人咳了一声:“军爷,我们也是职责在身,对不住,对不住!”
诸人望着那领头人,见他年纪看着不大,虽然长着一张包子脸,奈何脸上脏兮兮的,让人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顿时兴趣缺缺:“什么职责啊?”
“巡夜罢了。方才听到街上有动静,动静还不小,便赶紧过来了。”领头人正是秦少英,此时便不动声色问道,“敢问军爷们可看到是谁半夜闹事了么?”
那一帮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没见识的乡下小鬼。”
“哎哟,跟他们废话什么!”有人抱怨一声,“这大半夜的,突然来这么一通本来就受不了了,还是快回去补觉吧!明日还要守城呢!”
也有人啐了一口:“守什么城!将军都走了!守个屁!大家伙还不如收拾收拾散了吧!”
秦少英闻言,脸色一变:“军爷们,听起来赵将军走了?那也没事,幽州到底是太守大人做主呢。”
那帮人神色不屑:“太守?哈,一个弱不禁风的文人!不说别的,他敢进我们大营,我就叫他一声爹!哈哈!”
一众人哄笑起来,却见的远处有个小兵飞快地跑过来:“赶紧的回去!太守巡营了!”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秦少英差点没忍住笑,一面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颇为给这帮“军爷”面子,一面一挥手道:“走走走,我们继续巡夜了啊!”
山海关外三里处,潇湘咬着牙往北境大营飞奔。
她心里正骂着这帮行事缓慢的北境蛮子,突然看到什么,脚步猛地一停。
只见十来个北境人和他们的马都横尸于此,尸体已然被冻僵,覆着薄薄一层雪。
一边的白桦林外燃着篝火,一个男人抱着剑坐在那里,上下打量着她。
正是谢逐流。
打量了潇湘半晌,谢逐流才点了点头:“你这张脸,的确很好看。”
潇湘微微阖目,飞快地调息,一面淡淡道:“公子过奖了,我观公子面容,也是俊俏的很。”
谢逐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唔,顾禾果然是爱美人。”
潇湘一愣,蹙眉看着他:“你跟顾禾,什么关系?”她眼神一动,“是顾禾派你来的?”
“是啊,”谢逐流耸了耸肩,“来杀你,惊喜吗?”
潇湘先是心下一痛,却骤然反应过来:“他不是要杀我。他要杀的是杨怡!”
谢逐流慢慢站了起来:“所以,你承认是自己假扮了杨怡了?”他端详着潇湘,“真杨怡呢?在哪里?”
潇湘一面不动声色地后退,一面冷冷笑了一声:“不知道。”
却见谢逐流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便是死了罢。死了也好,省的人天天惦记她。”他望着潇湘,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结了冰,“既然这样,我还是速战速决,提着你的人头回去交差好了。”
他说罢,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长剑,抬步便朝潇湘走来。
潇湘继续步步后退,暗中找着机会。
恰在此时,平地刮起一阵强风,漫天风雪飞扬——就在此时!潇湘骤然先手发难,手腕上那只蛇头银镯暗芒闪烁,吐出几枚细针,混在鹅毛大雪里飞射而去。
这是她最后的防身之物,银针射出,她也不恋战,转身便朝远处飞掠而去。
谢逐流见状大骂一声:“我就知道!”说着反手从身后扯起一张羊皮挡在身前,一面看也不看,长剑脱手而出。
待听到羊皮上噗噗几声,他才把这张从北境人身上搜出来的羊皮一扔,抬眼去看不远处的潇湘。
只见潇湘跌在雪地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谢逐流小心走到她身前,准备伸手拔出自己的剑。
正在此时,潇湘伸手便掏向他眼睛,然而谢逐流早有防备,反而扣住她手腕,一手拔出软剑,抵住她喉咙。
“你就只会这些小伎俩了吗?”谢逐流冷冷问道,“怪不得大理会亡国。”
潇湘嗤笑一声:“比不得你们龙朝,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谢逐流蹲了下来,并不急着杀她,而是笑了笑:“想活下去吗?回答我一个问题。”
潇湘明知他或许只是在套话,却仍旧心下一颤。
她心念电转:“那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还跟我讨价还价?”谢逐流一挑眉,“好吧,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就让你问吧,请。”
潇湘盯着他:“假扮成我的样子,入宫陪在顾禾身边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