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 立冬。山海关外。
正是子夜时分, 四下无人, 唯有空中一轮孤月清冷如霜,夜幕中飘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谢逐流静静潜伏在沙丘的暗影里, 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不远处的北境大营。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看到一行北境骑兵离众而去,中间还混着两个戴斗篷的女人。他们神色严肃, 腰佩刀兵,更重要的是,看方向居然是朝山海关而去。
有意思。谢逐流心下暗自想着,他们去做什么?
偷袭?这么几个人, 完全是去送死。
再说了, 看样子并不太像,看那帮北境人小心把两个女人护在中间,反而像是护送那两个女人似的。
女人?谢逐流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但他并未轻举妄动,而是等着那一行人走远了些,才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看到那一行人在山海关前停下脚步, 谢逐流正思忖着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就看到山海关的侧门居然打开了一条缝!
他愕然地睁大眼睛,只见那几个北境人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缓缓抽出了腰间弯刀。然而正要发难之际,被女人出声制止了。
谢逐流和北境人就这么看着那两个女人从侧门走了进去, 然后轰地一声,门被关上,山海关又恢复了寂静。
什么情况,谢逐流想着。
赵政这是要跟北境谈判?可代表北境谈判的为什么是两个鬼鬼祟祟的女人?
他满腹疑惑,正这时看到北境人掉转马头往来路走去,顿时无暇他顾,小心翼翼地藏在白桦林中。
谁料那帮北境人正好在这片白桦林前停下了,隔着不到一丈远的距离,谢逐流安静地看着他们下马休息,擦着腰间弯刀,还掏出酒壶来喝了几口。
他们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谢逐流听不太懂,干脆也懒得再听。
他只是暗自考虑着:要不要现在杀了他们?
还是再等等,等那两个女人出来——毕竟这帮北境人不值一提,倒是那女人,想来应当很有价值。
还是等等吧,谢逐流最后做了决定。
毕竟自己给顾禾的承诺,是要那女人的人头呢。
想到顾禾,谢逐流忍不住笑了笑。
那天都出了玉京城才想起来那日正是中秋团圆之时,结果自己却扫了他的兴,想来顾禾估计是很生气吧。
罢了罢了!谢逐流心内叹口气,反正他也挺好哄——一盒点心?再不然加上一件红狐裘?
幽州的狐裘一向是做的最好的,谢逐流想到顾禾身披狐裘,脖子被红色绒毛裹得严严实实,朝他瞪着一双眼睛的场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不行。谢逐流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了!再想怕是要笑出声来,那可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好容易镇定下来,却突然听到一声清越的啼鸣。谢逐流抬头望去,只见一只海东青顺着烈烈北风滑翔而下,一头扎进了幽州城中。
谢逐流神色一凝,那帮北境人则是精神一振,咕噜咕噜说着什么,手一挥便要上马,往北境大营去报信。
不能再等了,谢逐流心想。他转了转手腕,一柄小剑脱手而出,带着内劲直直没入领头人后背。
那人闷哼一声,软绵绵倒在马上;而他座下马匹受惊之下嘶鸣一声,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那群北境人皆是大惊失色,弯刀出鞘,满脸防备地望着这边的白桦林,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只见这片白桦林安静如昔,大雪纷纷落下,树林一片银装素裹。
他们疑惑地眨眨眼,却见不知何时,树下站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抱着剑的男人。
那男人穿一身白色的羊绒袍子,看着像是北境的牧民一般。然而他身量并不如北境人高大雄壮,看面容却也不像是纯粹的中原人。
诸人打量着他,见他五官深邃,脸颊轮廓分明,还有一双湛蓝如宝石的眼睛。
正疑惑间,只见那男人眼中泛起一丝笑意,身形一动便朝他们飞掠过来!
那男人把刀架在一人脖子上,张嘴说了什么。可他说的是汉话,没有人听得懂。
男人见状啧了一声,干脆利落地切开他喉咙。
红色的血溅在他雪白的袍子上,诸人这才看清他手上所执,乃是一把细细窄窄,近乎透明的软剑。
他挽了个剑花,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我问的是,那女人是谁?”
众人还是一脸懵逼。
“还是听不懂?那就……没办法了。”谢逐流耸了耸肩,脸上闪过一丝杀气。
大雪纷纷扬扬,夜色如晦,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鹰啼。
幽州城中,赵政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女人:“你怎么会是潇湘夫人?!”
潇湘歪了歪头,笑容居然有一丝狡黠:“怎么不能?”
“可是——”赵政想到皇帝对潇湘夫人的宠爱和信任,只觉得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可是顾成林还在位时,你便受太子的信任,要杀顾成林又何必找上我?”
他越想越是不解:“更何况你在宫中这么久,要杀顾禾又何必绕这么大一圈找上北境,徒费周折?”
潇湘抿着嘴角,冷笑道:“我愿意。怎么,你有什么意见?”
“……”赵政心想这女人怕不是疯了,还是吃饱了撑着?一面依旧是惊疑不定,“不可能。一定有什么你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
“——没有什么理由!”潇湘骤然大喝一声,语气满是遗憾,“赵政,别再犹犹豫豫的了。顾禾迟早会发现我的身份,继而怀疑到你头上,更不要说玉京中还有一个伺机而动的阮山白——你早就不可能回头了!醒一醒吧!”
她的笑容带着诱惑:“打开山海关,剩下的一切都不需要你再亲自动手。北境并不需要中原那片不能牧羊的土地,最多要一个幽燕十二州罢了……你大可放心。”
赵政神色一瞬间狰狞起来,又强行平静下去:“你并非北境人。你的话,又如何信得?我即使要谈,也是和北境首领谈判,而非你一个大理的女人。”
他面容紧绷:“我今日放你一马,你去把我的话转告给北境,如何?”
“放我一马?”潇湘笑道,“怎么,就凭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她立于城头,一身蓝色的布裙几乎要融入夜色。诸人想到她绝顶的轻功,心中都是一凛。
赵政却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你以为你真能出入山海关如入无人之境么?”他大喝一声,“架弩!”
闻言只见吱呀一声,城楼上升起数十座大弩。那弩座足有四尺宽,潜伏在黑夜中,宛如一头凶猛的巨兽。
赵政还不待潇湘反应过来,便又大喝一声:“发!”
只听得沉闷几声响,弩箭携着摧枯拉朽之势,朝潇湘飞射而去。那弩箭从四面八方而来,潇湘无处可躲,只得以手上双刺抵住长箭,却不料那长箭力大势沉,所谓一力降十会,把她双刺带的脱手而出。
长箭擦过她腰间,潇湘闷哼一声,一咬牙躲入城楼之中。
果然,一开始行刺失败就应该干脆撤退的,是她求成心切了。潇湘神色间闪过一丝恼怒,轻叹一声:“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了,我甘拜下风还不行?”
她眼波流转:“好罢,还是放我回去报信吧,如何,赵将军?”
赵政却笑了:“我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潇湘心下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哦?”
“直接杀了你,北境久攻不下,自然便会退兵。”赵政悠悠道,“我再挥兵南下,从此不就高枕无忧?何必跟北境异族之人多过纠缠!”
潇湘咬牙:“你——!”
赵政当机立断:“给我拿下这妖女!”
弩箭轰鸣一声,万箭齐发,潇湘无处可退,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正这时一道苍青色的影子扑面而下,几声闷响,弩箭刺入其中,它不由得发出几声悲鸣。
“阿瑶!”潇湘高呼一声。
那叫阿瑶的海东青微微动了动翅膀,血流了一地,眼珠迅速灰白下去,不动了。
潇湘心如刀绞:“阿瑶!”
赵政又一抬手:“发!”
潇湘骤然反应过来,最后看了阿瑶一眼,转身从城头往外一跃而下,消失不见了。
赵政身边的随从看了他一眼:“将军,还追吗?”
“怎么追?打开城门去追吗?”赵政怒道,“一群废/物!这都留不下她!”
随从缩了缩脑袋,不敢说话。
赵政环视四周,一群玄甲铁骑面色冷硬似铁。
边戍军前锋营,这五千人是他心腹中的心腹,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
赵政沉声问道:“龙朝皇帝昏庸无道,京中奸臣肆意妄为。诸位,愿和我回京吗?”
至于回京做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
一众人神色未变,齐声道:“愿为将军驱使!”
“好!”赵政这才笑了起来,“我们便一道去清君侧!”
他说着环视一圈:“休息一下吧,我们明日便出发!”
众人齐声应诺。
赵政最后看了一眼关外,喃喃道:“潇湘夫人?哼!作茧自缚,蠢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