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太守刚走出府邸, 便听到后方传来雄浑的号角声。
他不由得抬头看去, 只见一片黑衣士卒汇成汹涌波涛, 最前方的是一队玄甲铁骑,高举着“赵”字旗帜。
手下人激动万分:“大人!赵将军来支援了!”
太守松了口气,微笑道:“走, 我们去迎接赵将军。”
一帮人步入正街,只见街上士卒排成整齐的队列行进着,有骑兵在一边来回跑动, 嘴里高声而快速地吩咐着:“传将军令,北伐军左卫、右卫上山海关驻防,中军主持幽州城防并粮草事宜,前锋待命!”
他每说一遍, 所过之处的士卒便齐声大喝:“喏!”
街上骤然热闹起来, 那是一种整齐划一的喧嚣:统一的步伐声音,统一的兵甲摩擦的声音,统一的号角声音……唯有马蹄踢踏的声音急促如急雨,令人听之便热血澎湃。
太守看了半晌,一时插不上话,更不知道赵政在哪里。好在不一会儿便传来轰轰马蹄声, 一群玄甲骑兵御马而来, 他们身着重甲,腰佩长矛, 太守远远看着,便觉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而被他们拱卫在中间的便是大将军赵政。他着黑色轻甲, 一身猩红色披风,嘴角抿着,不怒自威。
太守这才如梦初醒般迎了上去:“赵将军!”
喧嚣之中,压根没人能听清他说话。而赵政习惯性地目光扫视四周,恰好看到了他。赵政于是对身边那铁骑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人骑马小跑过来,也不下马,只是俯下身道:“将军说此地不便,请大人移步边防营见面罢。”
太守自然是点头称是,便见那铁骑瞥了他一眼,一转马头,重又汇入大军中去了。
太守的手下不由得咋舌:“这阵仗,可真是够吓人的。同样是将军,刘志那厮可差远了。”
“休得胡言!”太守训斥道,“什么叫‘同样是将军’?一个守边将军,一个威武大将军,哪能一样?”
另一手下笑道:“他傻了!大人莫跟他一般计较!”说着一肘子捅了捅他同僚,“我看你是昏了头,那刘志正是赵政的心腹手下,这你都不记得了?”
那手下这才拍了拍脑袋:“是我失言,是我失言了!”
太守叹了口气:“刘志呢?赵政来了,他也不出来露个面?”
“——赵将军!”赵政大老远便听到一人的高呼,抬起头来,果然是纵马狂奔而来的刘志。
刘志上得前来,兴奋道:“将军可算来了!我可是掰着指头眼巴巴盼着这一天呢!”
赵政嗤笑一声:“怎么?等着我给你喂奶?”
“哎哟!”刘志一拍大腿,“这多不好意思!”
他嘻嘻笑着,赵政却只是弯了弯唇,便厉声喝道:“像什么样子!坐直了!”
刘志一挺背脊,大声道:“是!”
赵政淡淡问道:“情况如何?”
刘志一愣:“什么、什么情况?”
赵政看了他一眼,刘志一个激灵:“哦!北境!北境人——呃,绝对打不进来,保证万无一失!”
赵政脸上看不出喜怒:“怎么说?”
刘志咧嘴一笑:“这不是将军天神下凡了吗,北境那帮小贼,怎么可能得逞?”
赵政抿了抿嘴角,在幽州大营前下了马:“还有呢?”
“还有?”刘志眼珠一转,“哎哟说起来,幸亏将军的圣旨来的及时,龙骧卫那帮小兔崽子已经被押进牢啦!唉可惜只有一半,龙骧卫所有人都忒可恨了——将军是没看到上次杨怡带兵出山海关,哈,那帮白毛鸡一个个趾高气扬的——”
然而赵政也不知道在不在听,总之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目光扫到幽州太守带着人走了进来,便笑着大步上前:“——太守大人。”
站在原地话刚说一半的刘志把话咽了回去,好险没把自己噎死,忙不迭跟了上去。
只见幽州太守面上带笑,老远便拱手道:“赵将军!赵将军可算来了,幽州这下有救了!”
赵政笑着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便见一个心腹手下骑马进了大营,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最终只是道:“大人辛苦了,先请进去休息罢,我处理完一点急事后便来。”说罢也不待太守回答,便叫来两个侍卫,半推半送地把人弄进了营帐。
然后他转过头来一指刘志:“你也进去,陪你们太守说说话。”
刘志满心不情愿:“唉谁要跟他说话!一个糟老头子——哎哎哎别推我我自己走便是!”
赵政冷眼看着一切闲杂人等都进去了,这才抬步走到一个角落,驱散了周围人群,坐了下来。
他不发一言地看着那心腹,而那人凑近赵政,点了点头:“军报送出去了。”
赵政思索片刻:“你说,皇帝会不会怀疑?”
心腹笑了:“有何好怀疑的?幽州原本的人手所剩无几,派边戍军送军报不是情理之中吗?”
赵政摇摇头:“毕竟我跟杨怡……”
“大人且放心,”心腹道,“我们和龙骧卫虽然水火不容,但是这事终究没摆到明面上,明面上大家都说杨怡和将军相熟呢——皇帝不会无故怀疑到这上面的。更何况,就算他多心,也没有证据。如今正是重用将军的时候,难道他敢对将军做什么吗?”
赵政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抬手从腰甲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那心腹:“你看看。”
心腹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又思索片刻,这才讶然开口道:“阿奴居然在北境营中?”
赵政点点头,眉头紧锁:“他们所说的女将军‘杨怡’,估计就是阿奴——如斯风采,若是从军,怕是第二个杨怡了。”
“一介亡国之人,四处投靠,即使有些匹夫之勇,也不足为惧。”心腹笑道,一面低头又看了一遍那封信,“只是……她居然敢要求将军打开山海关,这——”
他想说滑天下之大稽,又想到赵政尚未表态,担心他真有此意,便没把话说满,只是小心打量着赵政的脸色:“将军如何打算?”
赵政面无表情:“我能有何打算?我虽然要皇帝死,但可不想把中原拱手让给一介外族。更不要说这女人心狠手辣,谁知道会不会反咬我一口?”赵政冷冷道,“如今山海关在手,也算有个谈判的筹码。”
“将军英明,”心腹笑道,“那属下便修书一封回绝她。”
“不。”赵政指了指那封信,“你给她写信,叫她来见我。”
心腹一愣:“将军这是何意?”
“这个女人,一面搭上我,一面勾结北境,野心和手段都不小,更何况北境营中那一番做派,看来武功也不低。”赵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不除掉她,我心难安。”
心腹心领神会:“是,将军。属下这就去办。保管让她有去无回!”
赵政站起身来,淡淡道:“你先想办法让她上钩罢,这女人狡猾的很。”
说着他拍了拍心腹的肩膀,转身走了。
太守在帐中喝完了一杯茶,听了一耳朵刘志的荤/话,正苦不堪言的时候,赵政终于走了进来。
太守精神一振便要站起身:“将军!”
赵政示意他不必多礼:“太守大人,好久不见了。”
可太守此时哪有心思跟他叙旧?赶紧就要问:“将军是准备依关死守,还是有其他计策?我只怕城中粮饷不够……将军带了多少日的粮饷来?”
赵政却不答话,不紧不慢地喝一口茶:“这些事情,便交给我们这帮武夫去办好了。”
“就是!”刘志嘿了一声,“你们这种笔杆子只会说不会做的,这时候就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尽他/娘的添麻烦!”
太守跟他共事许久,听这些话早已听得麻木,此时便权当做没听到,转头望着赵政:“赵将军,话不是这么说。大敌当前,我怎么说也是一州太守,于情于理都应当尽一份绵薄之力才是。”
“唔。”赵政闻言思考了片刻,“既然这样,太守大人便去处理城中治安一事吧。”
他望着太守:“战事正紧,却总有些人还在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扰乱民心。兹事体大,便全权交给大人了!”
“将军!”太守还待说些什么,却见赵政站了起来,一挥手:“来人!送一切无关人等出营!擂鼓!点兵!”
众人轰然应诺,上来便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守架出去了。太守大人被一帮悍卒拎小鸡似的扔到大营外,只得隔着栅栏高呼几声:“赵将军!赵将军!”
然而大营里踏步声声震云霄,他的话转眼便淹没在飞扬的尘沙中。
太守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依旧没人理他,倒是身边有个熟悉的声音也在喊:“赵将军!将军!将军啊——!”
太守转头一看,见刘志一脸哀怨地望着大营里面,鬼哭狼嚎:“我怎么也是闲杂人等?将军你看看我啊——!”
幽州府衙,大牢。
这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所有牢房里都塞满了犯人。这帮犯人还非常之不老实,对着狱卒吆五喝六的,那帮狱卒却也没办法,自觉惹不起这帮大爷,只好跑的远远的,任他们折腾。
牢中原本关押的几个犯人全都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企图当自己不存在;而这帮土匪一般的犯人则或坐或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叨叨个没完。
这个说:“怎么就非要低头呢?要我说还不如跟刘志那厮大打一场。”
那个说:“你傻?大敌当前,非要内乱吗?”
先前那人不服气:“就算是内乱,那也是刘志先挑起来的!”
“行了,”一人劝道,“人家有圣旨。”
那人梗着脖子反驳:“谁知道圣旨是真是假!”
“哎呀,是真的,我都看到玉玺印了——我说你可别忿忿不平了行吗?吵得我耳朵疼。”
“我是要吵你吗?”那人瞥了一眼角落里沉默不语的人,“我要说谁谁心里清楚!”
“你可闭嘴吧!”又一人加入进来,“他……心里正难受呢,你非要跟这添堵!有本事自己出去啊!”
那人腾地站了起来:“你!”
众人赶紧劝架,好歹平息了一场小风波。
角落里的秦少英默默看着,半晌才开口:“对不起。”
众人顿时一静。
“对不起,兄弟们。”秦少英低声道,垂下头来,“是我……是我退缩了。”
“你知道就好。”发怒的那人瞥了秦少英一眼,嘀咕道,“曾经是谁说的狭路相逢勇者胜?是谁说的勇往直前不回头?这下子自己倒成了软脚蟹……”
秦少英苦笑一声:“我……我才发现,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敢。”
“你可别听他瞎扯!”劝架的人中有一个说道,“少英,我们都知道你是顾全大局。”
“也不全是。”秦少英神情低落,“我想着陛下爱重我,哪怕是贬斥的旨意,我也不想拂了他的意,怕他来日怪罪于我——我不全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我的私心,为了我的圣宠……”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对不起。”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反倒是先前发怒之人挠了挠头:“唉,这也没什么。毕竟陛下的爱重谁不想要呢?”他瞅了秦少英一眼,“你若能发达,龙骧卫也跟着喝汤不是?秦少英,你会分给兄弟们一口汤喝的对吧?”
秦少英哭笑不得:“当然。何止是喝汤,大家一起吃肉才是。”
众人笑了起来:“你这会儿还舔着脸要跟着喝汤吃肉,先前骂骂咧咧的是谁?”
“嗨!”那人咧嘴一笑,“我也不是真的怪少英,毕竟不就是坐个牢嘛,不痛不痒的。”
他说着叹口气:“我就是想,北境人杀过来了,我们明明在前线,却不能上场杀敌……亏我当初还抱着建功立业的心思来幽州呢,这下全没了。”
众人回想起离京时的雄心壮志,一时都没说话。
秦少英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大雨瓢泼的夏日,他们一群少年银甲弯刀,纵马踏水一路疾驰,说说笑笑地赶赴幽州。
如今才刚刚入秋,却仿佛过了数十年……秦少英第一次有种沧桑的感觉,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唉,老了呀。
这帮半大少年正唏嘘着,长廊尽头的牢门一响,几人走了进来,带头的狱卒拖长了声音,还拿腔作调的,在幽暗的牢狱中回响不绝:“清点囚犯了啊!”
说罢换了一副谄媚的语气,对身后人道:“大人慢点,这里面脏的很,小心脏了您的靴子。”又道,“大人怎么有空来巡查大牢?哎哟如今这时景,要我说牢里这帮渣滓就该全杀了,免得浪费粮食……”
众人闻言皆是怒火翻腾,却不由得疑惑非常——那狱卒说的不无道理,这种时候,迎敌都嫌人手不够,还有心思清点囚犯?
秦少英神色严肃起来,低声道:“小心有诈。”
众人神色一肃,全神戒备地等着那人走到他们牢房前来。
哒、哒、哒,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来人在他们牢前站定,狱卒侧过身,露出身后人青色的袍角来。
那人看了看册子,慢条斯理问道:“你们犯了什么事?”
秦少英听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不由得倾身看去。牢外牢内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是吓了一跳:
“秦少英?!”
“太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