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神宗元年, 不论是在史书上还是在民间传说中都是艰难坎坷的一年, 而这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有警示——七月, 赤星流火;九月,京畿地动;甚而还有传言说见到了朱厌(注)……这些都无不预兆着君王失德。

九月初的这场地动持续了一整夜,京畿五十里内房屋倒塌无数, 压死、烧死乃至踩踏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央机构和京畿府衙疯狂运作,然而因为宴文傅被砸伤昏迷,众臣不得不直接朝皇帝汇报;而台阁臣僚也忙着向皇帝劝谏, 折子上洋洋洒洒一大串,希望皇帝痛定思痛,向上天告罪悔过。

这两帮人虽然走在一起,但是谁都没空理谁——一帮人满心都是人手不足, 希望陛下把禁军借出来救灾;另一帮人想着天下动乱, 希望陛下能告祭宗庙。搞笑的是他们操心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总之,这代表了朝中大部分人的两派想法,还有第三派,那都是早早收拾行装准备溜之大吉,这会儿正窝在家里写辞官的折子。至于遥远的山海关,纵使下一刻北境人就要打进来了, 目前也没空去管, 只好寄希望于赵将军英明威武,救龙朝于大难之中了。

时近中午, 雨没下透,一片闷热。朝臣们穿着厚重朝服往皇帝临时的寝宫三清殿跑去, 跑得气喘吁吁满脑门汗。走到门口只见护卫重重,正要往里闯,被魏平安死死地拦下:“各位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众臣顿时不满:“如何使不得?兹事体大,刻不容缓,快放我们进去见陛下!”

魏平安赶紧道:“陛下口谕,着谢逐流谢大人全权负责京畿地动之事——”

“——谢逐流?!”众臣大惊,“怎么哪都有他?他这样守着陛下不让见,怎么,是要反了不成!”

“一个无知小民,让他位列朝堂都是便宜了他,全权负责?也不看看他负不负得起!”

“大人说笑了,谢某即使负不起也得负,方不负陛下重托才是。”

嘈杂间,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众人抬头望去,见谢逐流大步走了出来,冲同僚们一礼:“诸位大人,陛下连日劳累精神不济,正在由院丞大人诊断,还请大人们切勿喧哗。”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纹龙扳指,那是皇帝日常贴身携带之物:“信物在此,大人们请吧,我们去侧殿议事即可。”

朝臣们对视一眼,还是京兆尹实在急的火烧眉毛,赶紧挥手:“走走走!快点!”

他身边一同僚拉住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么多!”京兆尹气的跺脚,“大人你出去看看,大街上都是死人呢!再不安置出了疫病如何是好?活人也没吃的,如今中央空虚,动乱了谁来镇压?不如大人你去?”

那人缩缩脖子,还待说什么,被京兆尹强拉着走了。

众臣们面面相觑,谢逐流躬身一礼,语气温和:“诸位大人请吧。”

见他态度恭谨,着实不像是要造反的样子,众臣这才跟他去了。

魏平安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掩饰住眼中的不安,赶紧转身,一路小跑,回到皇帝寝殿中。

寝殿内安静非常,皇帝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呼吸浅淡不闻。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白净细瘦的胳膊,而床前,院丞正挽着袖子一丝不苟地施针。

他重又忧虑起来——谢大人所说半真半假,皇帝中暑昏迷是真,但是可从来没给他什么龙纹扳指委以重任。只是若任他们闯进来,看见皇帝人事不省,平白惹起恐慌。

更何况……他望向角落里的人。

只见角落里的三清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布条,生无可恋地坐在地上。感受到魏平安的目光,他转过头来冲他翻了个白眼。

魏平安不再看他,心道还好没让朝臣们闯进来,不然这可如何解释?

谢大人也真是的,说什么免得他再出去妖言惑众,直接暴力压制,一点都不念师徒情分的……不过,三清也没怎么反抗便是了。

正这时,院丞轻声唤道:“……陛下?”

顾禾眼皮一颤,慢慢醒了过来。

魏平安简直是喜极而泣:“陛下!您终于醒了!”

顾禾慢慢眨眼,半晌气若游丝地开口:“……谢逐流呢?”

谢逐流一路态度谦和,轻声细语,众人心里舒服不少。待走进偏殿,却见他直接一屁股坐在主座上,还是态度谦和,轻声细语道:“来人,给诸位大人看茶!”

诸位朝臣们:“……”

感情这是你家啊?

谢逐流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问京兆尹:“情况如何,还请大人细细道来。”他比了个下压的手势,“不要急。”

京兆尹被他一双沉静的眼睛盯着,只觉得那一片湛蓝之色简直是摄人心魄,不由自主地开口道:“是……是。”

他定了定神:“首先是人手不够。巡防司只够日常救救急,如今受灾区域涵盖京畿五十里,即使临时征了些民役,也是远远不够的。”他思索着,“以往这种情况都是动用京师大营里的军队,但是赵将军赶赴幽州,把所有人都带走了……如今可堪用的只有禁军。”

他眼巴巴望着谢逐流:“谢大人,你看能不能把两千禁军调出来啊?”

“不能,”谢逐流笑得和蔼,“最多给你一千人——把边戍军那一千人给你。”

京兆尹啊了一声:“没事没事,给就行……陛下英明!”他吐了口气,又想起一事,“那,没有陛下手谕,我如何调的动呢?”

谢逐流神色不变:“我自有办法。”

边上一大臣一拍桌子:“谢逐流,没有陛下旨意,你敢私调禁军?”

谢逐流还未说话,便听得一旁一个冷淡的声音道:“什么旨意?”

众人望去,只见皇帝轻袍缓带,被魏平安搀扶着走来。他面色白得透明,唇色惨淡,更显得一双眼睛如墨一般黑,再不是当年那副清澈透明的样子了。

京兆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娘诶,这还是当初那个要巡防司陪着逛青/楼的太子殿下吗!

魏平安见众人一时都愣在那里,忍不住咳了一声。众臣这才如梦初醒般,连忙起身行礼,谢逐流让出主座,顾禾不发一言地坐了。

他闭了闭眼睛,又问了一遍:“什么旨意?”

京兆尹连忙上前一步,讲明了前因后果。

顾禾神色一动:“龙纹扳指……”

谢逐流心道不是吧,我事急从权,你不会真要搞我吧?小没良心的!

他一面思索着,一面还是赶紧掏出来,脸上一派谦逊恭谨:“陛下,在这里。”

“唔……”顾禾幽幽望他一眼,并没伸手去接,“爱卿先拿着吧。有个信物,也免得你再‘事急从权’了。”

谢逐流笑容不变:“微臣惶恐。”说着手上毫不客气地把扳指塞在怀里。

小人得志!众臣们擦擦羡慕的口水,心里唾骂一声。

而顾禾早已习惯了谢逐流这幅做派,淡定地思索着:“一千禁军够吗?”

“自然是不够的。”谢逐流答道,“不过可以多征些民役。”

京兆尹一脸不赞同:“百姓们忙着照顾家人,强征民役,恐怕引得民心动荡。陛下,请三思!”

“如果不是白做呢?”谢逐流摊手,“派人专门负责点卯,每十天结算一次,当场发粟米。如何?”

顾禾看他一眼,心道你老人家可真是罗斯福再世(注),一面补充道:“而若是不参加,官府发的救济粟米减半。”

京兆尹愣了一瞬,骤然反应过来,笑道:“如此甚好!陛下英明,我等凡夫俗子远不能及!”

“嗯。”顾禾矜持地点头,瞥一眼谢逐流,“爱卿还不着手去办?”

这难道不是我想出来的办法吗!谢逐流气得牙痒痒:“臣遵旨。”

“且慢!”却听见户部尚书那老头站了出来,颤颤巍巍道,“陛下,不行啊!”

顾禾蹙眉:“为何?”

户部尚书苦着脸:“粮食不够啊!”

顾禾一挑眉:“怎么会不够?不是连年丰收来着?官府仓廪里不都堆满了吗?”

“这个,这个……”户部尚书干笑一声,“回禀陛下,堆太久,很多都发霉了,再不就是被老鼠咬坏了。能用的并不多啊。”

顾禾尚没反应过来,满头雾水时下意识望了一眼谢逐流。两人对视一眼,顾禾突然醍醐灌顶。

这帮贪官污吏!他此时也没力气生气了,只是没好气对户部尚书道:“既然官府没有,去找粮商要,去找大臣们家里要——朕记得你家里有良田千顷吧?如今朝廷困窘,不如朕朝你借一些,来日再还?”

户部尚书瞠目结舌:“这……什么良田千顷!臣家中不过薄田几亩罢了!”

他哆嗦着跪了下来,满头花白的头发乱颤:“陛下啊,陛下不可听信谗言啊!老臣侍奉陛下和先帝共三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难道忍心看着老臣的妻儿们饿死街头吗!”

“若是能救天下百姓,纵使老臣一家饿死街头也就罢了。只是老臣家中陈米也就一缸,勉强够一家人吃用,请陛下怜悯啊!”

他哭的涕泪横流,不多时一声抽泣,双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众大臣大惊:“大人!大人!”

“……”顾禾抽抽嘴角,“拉下去好好休息罢。”

他顿了顿,轻描淡写道:“往后也不必来了。”

谢逐流吹了吹手上的药,舀了一勺送到顾禾嘴边:“来,张嘴,啊——”

“......”顾禾没好气,“我还是想再问一遍,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

这本是他想出的办法:向朝臣和富商们筹粮,用“国库券”——他发明的玩意——抵押,日后连本带利还。

一开始有许多人观望,一个大臣得知这道命令转身便挖地窖藏起家中粮食,被谢大人带着人当场抓获,按欺君之罪就地斩首了。

这消息一个时辰之内传遍了玉京,朝野为之震动。

有说谢逐流这厮心狠手辣,往后必是大患;有说皇帝居然不闻不问,到底是受了他什么蛊惑;

也有人纳罕到底是谁这么蠢,家中难道没有空余地窖,何必在这当口现挖?这不是找死?

还有人奇怪这谢逐流是怎么那么快得到消息赶到现场的?想来令人心惊......

不过一切都在第一个捐粮的人出现后消散了——既然不敢冒险欺瞒圣上,那也就只有同生共死了。一时玉京兵营里堆满了粮食,时不时来一车,把这帮打仗的军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顾禾心中还是有担忧。

他踌躇道:“会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不怕被消息灵通的谢大人一刀杀了?”谢逐流笑了笑,无端有些邪气,“放心吧,一群手无寸铁的文臣,他们还真敢反了不成?”

顾禾蹙眉:“不行,我还是去看看。”

“别!”谢逐流大惊,“你要是当场晕倒了算谁的?你来碰瓷呢你!”

顾禾忍不住捶了他一拳:“说正经的!”

谢逐流抬手把他手攥在掌心:“我说的怎么不是正经事?如今问题都解决了,陛下龙体安康比什么都重要。”

顾禾眉毛一挑:“比天下都重要?”

“傻。”谢逐流低声道,“你的天下是万里江山,我的天下就是你啊。”

顾禾活了两世,还没听过这等肉麻的情话,一时忍不住望着谢逐流。

“你......你对我......”他最终开口问道,“是认真的?”

谢逐流却不说话,湛蓝的眼睛深深望着他。

“我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他把顾禾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甘愿对陛下俯首称臣,不求别的,只求......”

他深情道:“只求陛下回头看我一眼。”

顾禾还未来得及动容,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能给我抱抱亲亲就最好了。”

顾禾:......

他最终轻轻哼了一声:“你这个草包。”

他把手从谢逐流手中抽了出来:“朕才不给你亲亲抱抱。”

谢逐流笑望了他一眼:“真的?”

顾禾傲然道:“朕一言九鼎。”

“哦,”谢逐流一脸遗憾,“那就算了,我去找别人。告辞。”

顾禾:......

他黑着脸望着谢逐流,而谢逐流口中说着告辞,人却动也不动,简直是焊死在了床前。

顾禾冷漠道:“爱卿怎么还不走?”

谢逐流死皮赖脸:“陛下还没叫我走。”

顾禾翻个白眼:“谢逐流听命,退——唔”

谢逐流单腿跪在龙床上,一手按住顾禾后颈,一手揽过他的腰,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顾禾猝不及防之下唇齿被他轻易撬开,身体下意识反击,一膝盖踢在他腿/间。

谢逐流闷哼一声,手上用力,把他按在床/上,这才满意地抬头:“陛下把我踢废了,上哪再找一个去?”

顾禾双颊通红,反唇相讥:“朕要找男人哪没有?”

谢逐流笑一声:“他们有我好?”

顾禾呲牙:“比你好多了!”

谢逐流没说话,神色沉沉地望着他。

顾禾本能觉得危险,抬手就是一个擒拿手,劲风猎猎,像模像样——然后被谢逐流险险避开。

谢逐流捏着他手腕,嗤笑一声:“这还是我教给陛下的,拿来对付我还差点火候。”

顾禾一愣:“什么?”

谢逐流自知失言,心念电转,不等顾禾反应过来便吻了上去。

两人唇齿交缠,顾禾鼻尖都是谢逐流的味道。这味道他并不陌生,曾在无数凶险时候挡在他面前——或许还有别的,但这都不重要了。

顾禾渐渐意乱情迷,抬手揽住他脖子,笨拙地回吻着。

草包就草包吧。他想着。

毕竟世上只有这一个人,从始至终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披荆斩棘。

殿外满目疮痍,好在一切都在艰难地好转。

而顾禾则找到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