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下的大了, 魏平安想去把窗户关上, 却被顾禾出声制止。
“别关, ”他说着,反而走到窗前,撑着窗棂往外望去。
潇湘也走了过去:“陛下小心着凉。”
顾禾却不说话, 半晌才指着外面,唇角漾开笑意:“你看,荷花开了。”
潇湘往外看去, 雨幕之中,池塘里不知何时早已是碧叶连天,红粉一片,繁花似锦, 在宫中寂静无声地张扬着。
两人在朱红窗子前并肩而立, 窗檐下角马被风雨吹起,间或发出叮铃的声响,清脆如珠玉落盘。
一时山河俱寂,仿佛世间只有彼此。
过了半晌,潇湘回过神来,啼笑皆非, 心道顾禾这个小没良心的, 外面闹翻了天,他还有心思看什么荷花!
他瞥了顾禾一眼, 看见他一双湿漉漉仿佛永远含着水的眼睛,皮肤细腻如脂, 正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玉人。
他神思恍惚了一阵,突然有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顾家那杀伐成性的血统是绝对生不出这种后代的,难不成顾禾是哪个神仙下凡来历劫了?
毕竟他的天真,他的纯粹,他的情深意重,怎么看怎么都和这人间格格不入呢。
他忍不住轻声唤道:“陛下......”
“嗯?”顾禾回过神来,望进他眼中,微微一愣,笑着伸手抚了抚他眉梢,“婉儿,你的眼睛又变成蓝色的了!”
说罢还补充道:“和谢逐流的眼睛好像!”
潇湘含笑问道:“那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顾禾笑而不语,半晌才小声道:“其实,我说实话啊,我觉得他更好看。”
潇湘却没生气,反而神清气爽地笑道:“他比我好看在哪?陛下倒是说说?”
“他......”顾禾顿了顿,“他哪都挺好看的。”
顾禾叹了口气:“我第一眼见到他还有些心动,可惜这人,太过两面三刀,小心思又多——所以说长得好看的都是渣男!”
“......”潇湘神色一顿,“这朝堂上谁不是这样?这世上又有谁不是这样?”
“我啊,”顾禾理直气壮,“还有秦少英啊!”
潇湘似笑非笑:“所以说陛下和秦少英傻到一块儿去了。陛下身份尊贵,尚且无人敢说什么,那秦少英,不是都要发配边疆了?”
顾禾震惊地看着他:“谁给你传的消息?这不是刚做的决策吗?!”
潇湘咳了一声,淡定甩锅:“宫里这么多宫女太监,我随便问了一个罢了——难道陛下不想让我知道?那下次我不问了。”
“这倒无所谓。”顾禾半信半疑,想到秦少英,又想到这堆破事,无精打采,“唉秦少英,是我连累了他。”
潇湘却蹙眉:“顾禾。”
顾禾抬头望着他。
“其实我觉得,你不应该这么信任秦少英和杨怡。”潇湘望着顾禾,神色认真,“别的不说,你遇刺那晚杨怡莫名失踪,而先帝遇刺那夜,杨怡也是在场的。”
顾禾惊诧莫名:“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杨怡......”
潇湘耸肩:“我怀疑很多人,远不止她一个——比如,赵政。”
“杨怡,赵政?”顾禾沉思了会儿:“先帝那夜他们两个都在场。可是我出事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毫不相干啊!”
潇湘似笑非笑:“那可不一定。朝堂上风云诡谲,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顾禾沉默了会儿,垂下眼帘:“我......还是觉得,我不适合做皇帝。”
潇湘侧头望着他,老神在在:“确实不适合。”
“......”顾禾哀怨地看他一眼,“你不能鼓励一下我?”
潇湘笑了起来:“好吧,其实陛下这样也挺好。”
他眼含笑意:“虽然呢,若是陛下能和先帝一般杀伐果断,许多事情便都不是问题——比如什么党争,什么权臣,只要陛下大权在握,全都渺小如蝼蚁。”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看纵使雄才大略如先帝,不也死的不明不白?那就是因为他太独断专行,表面上四海臣服,暗地里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让他死。”
他伸手摸了摸顾禾的头发:“所以陛下这样挺好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难得糊涂!”
顾禾稍稍心安,又问道:“那万一有人看我好糊弄,有别的心思怎么办?比如,比如篡位?”
潇湘垂眼望了他一会儿:“陛下还记得我当初对陛下说的话吗?”
他深深注视着顾禾双眼:“我说过,陛下要想坐稳皇位,根本不需要自己做些什么,只需要找一把锋利又顺手的刀就是了。”
顾禾若有所思。这话他当时并不在意,如今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悟出些味道。
最终他道:“我当时也告诉你,纵观朝堂内外,与我互相信任的秦少英,并不锋利;锋利的杨怡赵政之流,又是各怀心思,看上去并不信任我。——所以婉儿,我找不到这把刀。”
“如今找得到了。”潇湘突然出声,神色莫名。
顾禾嗯了一声,和他对视一眼:“——谢逐流。”
潇湘轻轻笑了一声,喟叹般喃喃道:“他终究......也只是把陛下手中的刀啊。”
而那边,顾禾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却显得没有那么高兴,反而神色复杂:“他差点为我而死,我......不想这样利用他。”
潇湘闻言一愣,望他半晌,又笑了。
最终他笑眯眯伸手,对着顾禾脸颊一顿狂揉:“那就真心待他罢!”
七月底,暴雨倾盆。
禁宫门内,一千龙骧卫身披蓑衣戴着斗笠,骑马静立于雨中。
秦少英望着撑伞而来的谢逐流:“陛下呢?”
今日的谢逐流穿着一身崭新的朱红色常服,腰间是犀角玉带,整个人格外贵气逼人。他瞥了一眼秦少英,淡淡道:“这么大的雨,你要陛下亲自来送你不成?”
秦少英神色一滞,忿忿地看着谢逐流:“当然不敢让陛下来送!但是谢大人如今炙手可热,官至吏部尚书,一代宰辅;而龙骧卫则罪名加身,更不敢劳动您老人家亲自来送!”
“快滚吧。”谢逐流冷冷望着他,“就你这说话见人乱怼,做事不过脑子的样子,滚的越远越好。”
秦少英大怒:“你!”
“怎么,我说错了?”谢逐流似笑非笑,“什么事是你该做的,什么事是你不应该管的,谁是敌人谁是盟友,你分得清吗?总躲在杨怡庇护之下,她一走,你就只会哭了吗?”
他面无表情:“经此一难,你还不长记性,我看你还得吃苦头。”
秦少英心知他说的字字在理,但是他习惯了杨怡淡定和缓的嘱咐,哪里受得了一个无关人等的冷嘲热讽?于是差点当场和谢逐流拔刀相向,还是身边同伴死活拉住了他。
而谢逐流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见火候差不多了,走上前来,一字一句道:“陛下让我给你带句话——‘朕依旧很看重你,切勿自暴自弃’——就这一句,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直接拂袖而去。
——然后一走过拐角就停了下来,蹑手蹑脚,做贼似的悄悄转身偷窥。
只见秦少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师父一走,这帮人就上赶着要把龙骧卫拉下来,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同伴们叹口气:“哎呀,官场不都是这样!少英啊,没事的,陛下还信任你,他知道你是冤枉的,这不就够了吗!”
“陛下、陛下......”秦少英喃喃自语,精神一振,“是啊,陛下还在等我们回来呢!”
同伴们纷纷称是,而秦少英目光扫过诸人,愧疚道:“是我鲁莽,连累了大家。”
少年们笑了起来:“不就是去边境吗,怎么着,难道兄弟们还怕他不成!”
“就是!”秦少英这才露出笑容,“边境纷扰不断,等我们去了,一定把扰乱边疆的北境人杀个片甲不留!”
少年们被他这样一提醒,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也亢奋起来:“兄弟们,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冲啊!”
秦少英一扯缰绳,马蹄纷飞:“冲啊!”
一片马蹄踏水而过,一路出了禁宫,这才看不到了。
暗中观察的谢逐流:......
他啧了一声,总觉得这效果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是不是激励的太过了?这帮小孩儿,打了鸡血似的。他郁闷地想着。
也罢,只求他们别惹出大事就行......谢逐流最终叹口气,这才回身向太和殿走去。
太和殿中温暖如春,顾禾裹着袍子坐在软塌上,魏平安端上新熬制的姜茶:“陛下,天气转凉,喝点暖暖身子吧。”
顾禾笑了笑:“多谢。”
魏平安受宠若惊:“万不敢当!”又絮絮叨叨道,“陛下何必跟那帮大臣一般计较,身体终究是自己的,陛下又刚受过伤,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顾禾唔了一声:“你倒是很忠心,也没什么别的心思。”
魏平安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一时脑中全是他家陛下当年写的那封洋洋洒洒、锋芒毕露的《止战论》,吓得跪了下来:“陛下!”
他低声道:“奴才知道前朝有些宦官弄/权之事,但奴才万没有这种心思。奴才照顾陛下二十年,说句不敬的话,奴才把陛下当作自己的亲人一样,一心只盼着陛下好罢了!请陛下明察!”
顾禾闻言,望着手里的姜茶,半天没说话。
而他脑海中,系统一口气念了一大串:“秦少英好感度+20,目前60;魏平安好感度+10,目前70——可以啊顾小禾同学,这手恩威并施玩的溜啊!谁教的?叶婉儿?”
顾禾默默点头。
系统顿时惊为天人:“这女人做什么花魁啊还,天才政/治家啊!”
这就是政/治?顾禾想着,那我果然不适合搞/政/治。他望着跪在地上的魏平安,看到他头上夹杂着的星星点点的白发,难受地摆摆手:“起来吧,别这样。”
魏平安站了起来,还待说什么,便见谢逐流走了进来,远远笑道:“陛下!——我回来了。”
顾禾抬头望去,一下望进谢逐流湛蓝如星海的双眼,神色缓和下来:“爱卿。”
谢逐流接过宫人递来的布巾,自己擦了擦湿透的衣角,一面应道:“我在呢。”
他说着把布巾一扔,走了过来,全然不顾礼节,靠着顾禾坐在了软榻上:“怎么了,陛下?你看着不太高兴。”
顾禾默许了他这大逆不道的行径,沉默半晌:“嗯......因为京兆尹说,翻遍了玉京都没找到杨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朕心里不安。”
“找人啊......”谢逐流沉思着,“要不去找找天香楼?他们找人很有一套。”
顾禾蹙着眉:“能行吗?”
“交给我就是,”谢逐流难得语气温和,“正好去会会阮山白,他要是找不到杨怡,就治他的罪,把这小废物一刀砍了了事。”
“小废物?”顾禾失笑,“要是找不到杨怡就是废物,那满朝文武不都是废物?”
“是啊,”谢逐流轻描淡写道,“全都砍了算了。”
顾禾:......
谢逐流却神色认真:“砍了也没什么。想做官的人一抓一大把,不缺这一茬。”
你当割韭菜呢!顾禾哭笑不得:“别别别,爱卿啊,你可别给朕乱来。”
谢逐流笑望他一眼:“知道了,小陛下。”
“......”顾禾无奈望着他,“朕如此重用你,你还调侃朕?”
谢逐流眯起眼睛:“习惯了,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一辈子?”顾禾哼了一声,咬牙切齿,“等这阵风波过去,朕大权在握了,就把你赶回去种田,少在朕面前碍眼。”
谢逐流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得意味深长:“那就这么说定了。”
顾禾无言地看他一会儿,最终放弃跟这个神经病理论,转而嘱咐道:“你去天香楼可以,但是要是遇上潇湘替阮山白说话,你就回来算了。”
“放心,不会的。”谢逐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瞥一眼顾禾,“我为陛下办事,陛下赏我些什么好?”
“......”顾禾,“你要什么?”
谢逐流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顾禾御案上的两只荷包:“也不用什么贵重的东西,我看就那个吧。”
“嗯?”顾禾顺着他目光看去,神色踌躇,“那是鸳鸯戏水的荷包,送你不太妥当吧?”
“妥当,怎么不妥当!”谢逐流斩钉截铁道,“反正朝臣们也不知道上面绣了什么,只知道陛下送了臣一个荷包——荷包,这可是贴身之物,臣走出去多有面子啊!”
“是吗?”顾禾将信将疑,“那你也别到处张扬,给朕丢人。”
谢逐流预谋已久的阴谋终于得逞,笑眯眯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