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禾沉睡在一片黑夜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最后被一股诱人的焦香味唤醒了。
他迷蒙中睁开眼, 入眼是一片辉煌灿烂的龙纹帷帐,周围是熟悉的太和殿寝宫的摆设,而两个老头在寝宫内席地而坐, 围着一只火炉,手上烤着大把的肉串,油脂在火中滋滋作响。
顾禾懵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两人居然是三清和太医院院丞。
院丞握着一把肉串,以抓药般精准的手势捏了一把孜然撒上去,审视着望了一会儿, 露出满意的笑容:“火候正好, 外焦里嫩,善哉!”
三清瞥了一眼,从小桌上拿过一片冰镇西瓜,啧了一声:“可惜这肉不行,比不得我们当年用的羔羊肉。”
“啊……”院丞回味地喟叹一声,“当年那小羊羔可是谢皇后亲手养的, 那叫一个皮滑肉嫩, 难怪被先帝惦记上了。”
他的白胡子抖了抖,咽了口口水:“即使是先帝为此被谢皇后暴打一顿, 我觉得也是值得的!”
三清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那当然,反正吃肉的是我们三个, 挨打的只有顾成林一个嘛。”
顾禾:……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出声,却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陛下醒了?”
顾禾抬眼望去,只见谢逐流脖子手臂上包了一圈纱布,整个人半死不活地瘫在软塌上,一双湛蓝的眼睛望着他。
那两个老饕也转头看过来,院丞手上给肉串刷着油,两眼往他身上上下一扫,笑道:“陛下醒了就好,只是脱力,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顾禾顿了顿,瞅了一眼谢逐流:“那他呢?”
“啊?谁?”院丞笑容和蔼,“太医院只负责让陛下龙体安康,其他人我们管不着啊——让谢大人听天由命吧。”
顾禾:……
他忍不住又看了谢逐流一眼,见他一脸淡定,感受到顾禾的目光,他僵了一瞬,才简短道:“没事,死不了。”
顾禾叹了口气:“谢爱卿是救驾才受此重伤,还请院丞大人多多上心才是,不然朕实在于心不安。”
谢逐流脸色有些怪异,似乎不太能适应顾禾突然对他如此关怀,也不能适应自己“忠君为国”的定位,强行辩解道:“我只是……路过,而且还喝醉了,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陛下不必如此。”
居然还有人不想要救驾之功么?顾禾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便听得三清哎哟一声:“来来来,羊肉串好了!”
说着端过一个盘子,和院丞齐心协力对付那几串烤串,转眼便把顾禾和谢逐流扔到脑后去了。
顾禾再次懵逼,谢逐流一脸冷漠。
还好院丞还有残存的一点良心,分了一半端在盘子里递给顾禾:“陛下尝尝看?老臣的手艺虽然比不过三清,但也还是不错的。”
三清一脸谦虚:“哪里哪里,”然后粗暴地抓起一串肉串塞给谢逐流,“这份是你的!”
谢逐流:“……就一串?”
三清蔑视地望了他一眼:“怎么着,要吃自己去烤。救了个驾真把自己当祖宗啦?”
谢逐流神色危险:“师父,你就这样对待你的爱徒吗?”
三清哈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是我的徒弟?一个梦还魂就把你搞成这样!”
他忍不住捶胸顿足:“你走的时候为师跟你说什么来着?顾禾傻不愣登的,你就该直接取而——”他想起顾禾就在一边,还有个太医院院丞,硬生生话音一转,“——你就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都是你应该做的!”
谢逐流似笑非笑道:“所以我能多吃几串吗?”
三清微笑道:“不能。”
顾禾忍不住咳了一声,把盘子递给谢逐流:“太腻,我不想吃,给你吧。”
谢逐流飞快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不用,我说着玩的。”
顾禾佯怒:“朕赏你的!”他顿了顿,又耍小脾气般道,“接着!不接我扔了!”
谢逐流只好默默接过。
顾禾看着他沉默地咬着肉串,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烦躁,想方设法地搜刮着话题,突然灵机一动:“对了,国师,你刚刚说梦还魂,那到底是什么?”
“叫什么国师啊,真见外,陛下以往都是叫我三清老头的嘛!”三清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至于梦还魂,那是大理的一种奇毒,号称触之则死,三日必亡,所以又称‘三日春’。”
“大理奇毒?”顾禾蹙着眉,“可是刺杀的明明是北境人。难道北境和大理勾结在一起了?”
三清摇摇头:“大理都快被顾成林给杀干净了,谈何勾结?最多是有那么一个漏网之鱼在从中作梗罢了。”
顾禾沉默着,却听到谢逐流突然出声:“不只是梦还魂,还有刀阵。”
他沉思着:“刺杀的北境人会用刀阵,而那刀阵颇为玄妙,我怀疑是中原流传出去的秘籍。——可是中原秘籍都是家族不传之秘,要流传出去,只可能是整个家族都遭受了灭顶之灾。”
顾禾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
谢逐流望着他:“陛下应该去查查江湖上最近是否有什么灭门的惨案才是。”
顾禾忍不住挠了挠头:“江湖?可我连朝堂都没太弄清楚……”
“陛下……”谢逐流有些无奈,却还是替他思索着,“江湖上大多都是散兵游勇,即使是那寥寥几个有真功夫的,也全然比不上朝中武功高强的将领们,陛下大可放心便是。唯一需要去查的,便是燕山千刀山庄和太原阮家。”
顾禾眨眨眼:“啊?”
谢逐流神色缓和道:“千刀山庄的刀阵天下无双,当年先帝还曾亲自拜访,御笔题字‘天下第一刀’;何况他们坐落在燕山,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拱卫京畿了,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江湖门派。”
“至于太原阮家,”谢逐流眼中划过一道冷色,“阮家传家百年,势力盘根错节,他们对朝野的嗅觉远比陛下想象的可怕。更何况,虽然阮家当年曾助力高祖开国,但是近年来反而远离朝堂,态度暧昧,陛下也是时候敲打敲打了。”
“阮家?”一边吃完肉串的院丞听了一耳朵,“我记得玉京里有个开青/楼的就是阮家的小子吧?叫阮什么黑白来着?”
顾禾:“……阮山白。”
院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他!长得贼白净的一个小子!”
谢逐流凉凉道:“这次陛下遇险,天香楼却无人来援,陛下正可以以此问罪,好好治治他。”
顾禾却没说话,神色踌躇。
谢逐流望他一眼:“陛下不会舍不得吧?”
顾禾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是……”
他微微垂头,低声道:“我真把阮山白问罪了,潇湘必然会来找我求情的,未免让我难办。”
他说罢,谢逐流却半晌没出声。顾禾奇怪地抬头,发现三个人都望着他。
院丞吹着胡子,兴味盎然:“那女人到底有多美?居然让陛下痴心至此?老臣都好奇了。”
三清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谢逐流:“你这么奋不顾死,我还以为你搞定了小顾禾,结果居然没抢过一个女人?!”
“???”顾禾满头雾水:“什么?”
“师父!”谢逐流咬牙切齿,“不是你想的那样。”
“嘿!我还不知道你!”三清瞥他一眼,“你要不是把小顾禾当自己人了,会甘心为救他而死?你能有这么深明大义我把头/剁下来给你!”
院丞震惊了,左看右看:“你,你们……”
顾禾也是一脸愕然:“……谢爱卿?”
谢逐流一个头两个大,咬牙切齿道:“陛下,你不了解我师父,他一向胡说八道的,上次还随手打了把废铁剑说是天山玄铁,卖给了一个愣头青,讹了人十两银子——”说罢用没受伤的左手卡住三清的脖子把他往外拖,“陛下好好养伤,我们师徒俩去外面叙叙旧!”
他一脚踢开殿门,差点和殿外的人装个满怀。
赵政一身朱红色武官常服,在原地不动如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来谢大人好的差不多了?”
宴文傅却被撞的后退几步,不满地抬头看去,一眼看到三清,瞪大了眼睛:“国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往里望了一眼,看到了嘴角满是油渍的院丞大人,“你们俩又弄什么吃了?!真是岂有此理,这可是陛下寝殿,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院丞大人迅速用袖子一抹,上得前来,热情笑道:“哎呀!这不是新科状元宴大人吗!你昨天在鹿鸣宴上吐得昏天黑地,现在好了没?”
“……”宴文傅没好气看他一眼,“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除了装傻还会什么?”
院丞大人笑容不变:“哎呀!我想起来我还有药没熬,就不奉陪了,你们聊你们聊,我先走一步!”说罢健步如飞地走了。
再次一脸懵逼的顾禾:……
宴文傅却叹口气:“罢了罢了!”说罢回过头来,才有空打量了一眼谢逐流,“谢大人可好些了?”
谢逐流松开手,暂且放他家师父一条活路:“好多了,多谢宴大人关心。”
宴文傅温和道:“应该的。若不是谢大人,陛下性命堪忧,龙朝也要大乱;此番谢大人居功至伟,想必可以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了,于公于私都是好事一件。”
谢逐流笑了笑:“二位大人找陛下有事的话,我就先告退了。”
“不必,”顾禾却开口道,“你也进来听。”
闻言,赵政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便跨步走了进去;而宴文傅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那便一起进去吧。”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来撤下火炉,开窗通风,夏日凉风吹拂而过,殿内又恢复了一片清爽洁净。
顾禾裹着外袍坐在主座上,面前三个软凳,从左往右依次是赵政、宴文傅、谢逐流。
先开口的还是宴文傅:“陛下可好些了?”
顾禾嗯了一声,抬手摸了摸脸上结痂的疤痕:“朕本来就没怎么受伤,只是脸上被石头擦了一下。”
“虽说是小伤,陛下还是该好好保重龙体才是,”宴文傅顿了顿,意有所指,“往后可不能再如此莽撞了。”
顾禾猜到他要说自己擅自出宫的事,无奈摊手:“好了,朕再不出宫了便是。”
“倒不是出不出宫的问题……”宴文傅叹气,“听说陛下从内库取了十万两,买光了玉京的烟花,在天香楼放了一夜?”
他语气带着责备:“陛下可知劝谏此事的折子堆满了老臣的案牍?”
顾禾:……
哦豁,忘了这事。
他干笑一声:“麻烦太傅替朕处理此事了。”
“老臣可处理不了,”宴太傅轻轻哼了一声,“即使处理了,下次那什么潇湘夫人说要再看一次烟花,陛下还不是屁颠屁颠地去放了?”
顾禾自知理亏地缩了缩脖子,谢逐流神色莫名地听着,而赵政倒是笑了起来:“宴大人也真是,陛下刚刚醒过来,大人就絮絮叨叨这些小事。陛下如何想我不知道,我耳朵可听出茧子了!”
他含笑望着顾禾:“陛下毕竟是少年人,少年人谁没有个把旖旎情事?再说了,那十万两是从陛下自己的内库里取的,和大臣们有什么相干!”
宴文傅欲言又止,望着顾禾湿漉漉的眸子和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心里一软,到底放弃了:“罢了罢了!”又对赵政没好气道,“既然我说的是小事,就请赵将军说说你的大事罢!”
“这是自然,”赵政笑容自若,望向顾禾,“陛下,杨怡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