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太和殿的人半夜浩浩荡荡去找皇帝,弄得灯火通明。这事不到半天,宫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大内之中,关于皇帝和潇湘夫人的话题越发热烈起来。
“陛下一看就是先帝亲生的。”白发宫女们一边摘着菜,一边感叹,“当年先帝也是这样,半夜不睡觉去找谢皇后——还是从窗台翻进去的。”
小宫女们都在偷笑。
“潇湘夫人会成为皇后吗?”有人问。
老宫女叹口气,摇了摇头。
那小宫女很失望:“哎呀陛下和夫人可甜了,话本里都没这么写的!”
小姑娘们满眼都是粉色泡泡:“就是呀,听说昨天陛下和夫人是牵着手坐上御辇的呢。”
又有人偷偷笑着道:“还一起回到太和殿,翻云覆雨,你侬我侬……”
这话一出,小宫女们都红着脸去捂她的嘴,一众人闹作一团。
老宫女只是笑,端着摘好的菜进屋了。
然而真相是残酷的。
这一夜并非传言中的那么旖旎,顾禾和潇湘夫人——她名字叫叶婉儿,争被子争了半天,然后双双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顾禾很久没有睡这么熟过了。等他再次睁开眼,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只看到一张烧饼大脸杵在眼前。
顾禾被吓清醒了,再一看:“魏平安?”
魏公公松了口气:“陛下,你可算醒了。您快去看看吧。”
看啥?
魏公公一脸的欲言又止。
这天正是四月十八,春光明媚。
太和殿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顾禾远远就听到一阵少女们的笑声,走过去一看,叶婉儿盘腿坐在一张美人榻上,嘴里啃着桃子,太和殿当值的宫女们围着她坐了一圈,不知道讲些什么,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叶婉儿看到顾禾,朝他招招手:“陛下可算起床了!汝南的贡桃,吃吗?”
一副“别跟我客气”的主人做派。
顾禾放弃和她讲道理的打算,只是走过去坐下:“这是做什么呢。”
叶婉儿道:“聊天啊,你身边那个老太监一早就拉着我喋喋不休,板着脸说什么规矩体统,没劲。”她说着轻轻拧了一下小宫女粉嫩嫩的脸,“还是小姑娘们有意思。”
那小宫女被她一逗,顿时面飞红霞:“我最喜欢夫人了!”
顾禾:……
怎么莫名觉得头上有点绿。
这时魏公公从外面进来,无视叶婉儿,对顾禾道:“陛下该去勤政殿批折子了。”
顾禾从叶婉儿面前的果盘拿了只梨:“朕这就来。”
这皇帝也跟上班族没什么差别,每天都要上班打卡,还没有工资。
“陛下!”叶婉儿扯着他的袖口,“我也要去。”
顾禾满脸写着别闹了:“你去干什么。”
叶婉儿扑过来,搂住顾禾,笑眯眯:“我去给陛下红袖添香啊。反正陛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魏公公呵斥道:“夫人不可放肆!这成何体统!”
叶婉儿白他一眼:“你管得着吗你。”
魏公公简直要晕过去:“陛下!您就看着这女人在宫中为非作歹吗!”
顾禾无奈道:“叶婉儿,没直接把你扔出宫门就不错了,能老实一点吗?”说着费力地把她从身上扒下来。
然后叶婉儿迅速又缠了上来,对着顾禾挑挑眉:“我不管,反正你去哪我去哪。”
顾禾:……
顾禾深吸口气,面无表情盯着她,见她眼中含着嚣张而跳脱的笑意,与精致婉约五官格格不入,却无端有种温柔的意味。
顾禾向来吃软不吃硬,实在对她毫无办法,最终只好带上她去勤政殿上班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叶婉儿虽然没捅娄子,但也绝对没有红袖添香,只有红袖添堵。
顾禾在她叫人呈上第三盘御桃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你就这么饿吗?”
吃就算了,还非要坐在他身边吃。顾禾勤勤恳恳地批着折子,被满眼的之乎者也搞的头大,她不说端茶倒水就算了,还咔嚓咔嚓地啃桃子,啃完一盘又一盘……
叶婉儿非常无辜:“我是很饿啊,我从进宫那天起就没吃过肉了。”
顾禾黑着脸:“要吃出宫去吃,好走不送。”
叶婉儿笑道:“我要陪着陛下。”
然后终于想起来给他倒了杯茶。
顾禾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叶婉儿又凑上来道:“陛下是不是也很久没有吃肉了?那天夜里,陛下去宫人司的厨房,就是去偷吃的吧?”
顾禾:……
叶婉儿笑眯眯:“我烤兔子可是一绝,陛下想尝尝我的手艺吗?”
顾禾淡淡道:“御膳房的食材中可没准备兔子。”
叶婉儿啧了一声:“山人自有妙计。”
天一殿三字,是先帝亲笔所写,赐给了他的好友兼军师三清道人。然而自十八年前三清道人远游,此殿便荒废下来,少有人往,连带着殿后大片的御花园也无人照看。
不过花草树木,本就自生自长。三清道人当年在园中种的小片桃树,早就成为一片桃林。正值四月芳菲时节,桃花盛开,如烟如雾,鸟雀穿行其中,宛如人间仙境。
顾禾坐在桃树下,心道这要放在21世纪,可是5A级景点,早就人满为患,哪里能这么清静。
他躺在草地上:“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
叶婉儿挑眉:“你猜。”
顾禾猜不到,只是看着她熟练地升起篝火,轻而易举地抓了只肥兔子,心狠手辣地杀兔剥皮,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甚至从身上摸出个纸包,打开一看,装的都是八角花椒盐之类的调味料。
顾禾满眼惊叹。
叶婉儿撕下一只兔腿给他:“熟了,吃吧。”
顾禾咬一口,喷香扑鼻,嫩滑爽口。
顾禾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好吃!”
叶婉儿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奚落道:“也不知道当皇帝有什么好,连肉都吃不上。”
顾禾解释道:“那是因为我在守孝。”
“守孝,”叶婉儿哼笑一声,“人死如灯灭,做戏给谁看?”
这话说得尖锐,顾禾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只见她脸上虽带着笑,眼中却无笑意,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变为湛蓝色,让人想到无边无际的深海。
顾禾生怕自己看错了,奇道:“婉儿,你的眼睛到底是黑色还是蓝色?”
“当然是黑色,”叶婉儿面色不变,“世上哪有蓝眼睛的人?”
“当然有了,”顾禾笑道,“不仅有蓝色,还有绿色灰色,有什么稀奇。”
叶婉儿神色一动:“哦?”
唉,愚蠢的古代人。顾禾摇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信。”
叶婉儿低头笑了笑:“我相信的。”
反正无事,顾禾便给她小小地科普了一下什么叫遗传和变异,总结道:“大部分人爹妈眼睛什么颜色,自己就会是什么颜色。”
叶婉儿漫不经心:“我没有爹娘,从小就是孤儿。”
顾禾一愣,见她脸上晦暗的神色一闪而过,像是惆怅,又像冷漠。
顾禾安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你看你现在长这么大,又这么好看,虽然性格烦人了些——不过这不重要!总之肯定有很多人爱慕你,以后嫁个高富帅,人生赢家啊!”
叶婉儿看着他:“陛下是在暗示要娶我吗?”
顾禾:……
叶婉儿眼含笑意:“陛下不说话,我便当陛下是默认了。”
顾禾只好道:“……这个,婉儿,朕并非良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等你发现我对你ying不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叶婉儿不置可否,走过来摘下顾禾头顶的花瓣:“吃完了没,我们该回去了,那个老太监估计要急死了吧。”
顾禾终于摆脱了这个话题,施施然站起来,折了一只桃花别在头冠上:“走!”
叶婉儿看着顾禾的背影,忍不住回头去看那片桃林,轻轻笑了笑。
他想起十八年前,天一殿华丽而敞亮,三清道人卷着裤腿在后院种桃树,他坐在一边读文辞深奥的道经。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穿着舒适而合身的衣服,吃着热乎的大餐,更不要说是坐在皇宫里悠闲地读书。
这种陌生的生活,他是惶恐的,只不过强撑着不露出来——因为他很早就知道,不能露怯。
一个小孩在一众人簇拥下跑了进来,似乎把脚扭了,大声哭了起来。
他冷眼看着,心中不屑。
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种怯弱无能的人。这种人在他们街上,永远是被嫌弃的那一个。
然而这个小孩却没有被嫌弃。不仅没被嫌弃,周围人都笑着捧着哄他开心。
一番折腾,小孩停下哭声,这才注意到他,神色傲慢,奶声奶气地开口:“你是三清老头收的徒弟?”
他并不想回答。倒是三清笑眯眯走过来:“哎哟小顾禾!来让我抱抱!”
三清一把抱起小孩,却在他身边蹲下来:“小顾禾,这是谢逐流,比你大,你该叫声哥哥。”
小孩不甘不愿道:“哥哥!”
又对他道:“这是谢皇后的儿子。”
谢皇后他知道,是那个把他带回宫的,温婉和煦如母亲的女人。
他这才缓和了神色。
三清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风吹起满树花瓣,转眼便是十八年。种花人和看花人都已不在,可他终究回来了。
桃花春易老,故人心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