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这男人听到晏莳的声音后猛地止住脚步, 一脸不可置信地朝着晏莳望去,仔细瞧了半晌后方道:“你是小莳?”声音里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这男人三十多岁, 一身武将打扮,一看就是那种流血不流泪的好汉,但现在他的眼圈竟微微有些发红。

晏莳方才叫他的时候其实也有些不确定,毕竟多年未见,又没太看清面容, 只是听声音有些像,便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卫朔的声音很有辨识度,高昂,透亮。

“我是小莳。”舅甥二人相认,晏莳也很激动。

这人乃是卫元帅的独子,元后的亲弟,晏莳的舅舅卫朔。自打花凌的外祖父在南部边疆失踪以后,他便跟随卫元帅驻守南部边疆。

卫朔将双手放到晏莳的肩上,细细地打量着他:“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上次见你时,你才到我腰这里。如果不是你叫我, 我都不敢认了。”卫朔驻守南部边疆,无诏不得回皇城,晏莳最近一次见到他,还是元后薨后不久,卫朔前来奔丧。

晏莳仔仔细细将卫朔看了一遍:“舅舅一点儿都没变。”

卫朔笑道:“怎么没变, 你都长这么大了,我都老喽。”

晏莳也跟着笑了笑:“舅舅怎么会来皇城?”

“今年不是皇上的五十大寿吗,各国使节都来给皇上拜寿,我这不也正好有个名头来吗。”卫朔笑道,“我和你外祖父实在是放心不下你,尤其你外祖父日日夜夜都念着你,恨不得马上到你身边来。”

晏莳的眼眶也微微发红:“外祖父他还好吧?”

“好着呢,身体可硬朗了,还和以前一样,天天和他们练兵,一点儿都不服老。”卫朔怕晏莳担心,忙说道。

晏莳的脸上露出一丝怀念之情,又问道:“舅舅是何时抵达的皇城?为何没到府内找我?”

“我也是刚到,来没来得及去,这路上遇到了点儿小麻烦。唉!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到了府里我慢慢与你细说。”说到这里,卫朔才看见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花凌,“这位就是王妃吧。”

花凌终于找到了自己说话的机会,忙说道:“舅舅,我叫花凌,字明庭,字是哥哥给我取的。”

卫朔又仔细看了花凌几眼,一掌打在他的肩上:“好!好!好!配我这外甥绰绰有余。”

“走吧,舅舅咱们回府再说。”晏莳让下人将马车赶过来,几人坐着马车回到了王府。

现在天虽已是黑透了,但卫朔还是在王府的各个角落里打量着。

“这王府也太小了,布景也不好,真不像是个皇子应该住的地方。”卫朔叹了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皇上……皇上……他到底是你的亲生父亲,怎么就能这么对待你。当年那件事情,怎么样还没弄清楚呢,可就算是大姐做的,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那时还那么小。他怎么就……怎么就……唉!”

晏莳拍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舅舅,别说这些了。我有你们就够了,现在我又有了明庭,这样挺好的。”晏莳说这话时将眼睛放到花凌身上,目光柔情似水。花凌见状,忙伸过手去牵着他。

“我们离着太远,你若是在皇城中真有什么事,我们也顾及不到。”卫朔摇摇头,“这次我来还有一件事,想恳求皇上,看我能否留在皇城中。”

“舅舅,若是不能留在皇城中,切勿强求。”晏莳颇为担忧,“以免父皇龙颜不悦,怪罪与你和外祖父。”

卫朔完全不在乎:“他若是不高兴,那我就回南疆,他也不能派人追到南疆去砍我的脑袋。”

晏莳听后不由地笑了笑,突然又想起方才见到卫朔时的场面,便问道:“方才舅舅是在追谁

?”

一说到这个,卫朔的表情有些古怪,只打着哈哈:“他是乌蛮国的三王子,是来给皇上贺寿的,我与他之间有些恩怨,他抢了我的东西。”

晏莳何等聪明,一眼就瞧出卫朔这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不过也没在继续追问下去,只换了一个话题。

卫朔也惦念着他婚后究竟过得好不好,又与花凌说了些话,试探了他一番,发现花凌虽然憨了些,不过倒是一颗心全都放在了晏莳身上,也就放心了。

正说着,晏莳的胃部突然又涌上来一股子恶心。花凌忙找来痰盂亲自为晏莳接着,待晏莳吐过之后,又端茶倒水地让他漱口,最后用手绢擦擦他的嘴角。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惯常做了的。

卫朔刚开始颇为担忧,可又见这二人的情形似乎是习以为常了。脑筋一转,不由地问道:“小莳,你,可是有了?”

晏莳还没有缓过来,花凌替他说道:“舅舅是在说什么?”

“小莳难道不是有了身孕吗?”卫朔一脸的困惑,他应当是没有猜错。

晏莳又漱了漱口,惊讶道:“舅舅难道不觉得奇怪?”

“我奇怪什么。”卫朔笑笑,“怪我太粗心了,竟忘将这么大的事告诉你了。想必你得知此事时,定是万分惊讶吧。”那时卫朔没以为晏莳会娶个男人,就算是娶个男人也没想到是会被压的那个,所以也就没说。

晏莳道:“舅舅,我府里的大夫说我是吃了元阳果所致。可我实在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吃过这果子了。”

“小莳的府中竟有如此能人?我真是放心了。”卫朔笑着解释着,“这元阳果还是我给你吃的呢,当年你母后薨后,你又尚且年幼,我与你外祖父恐你被奸人毒害,便寻遍法子,为你找了一枚元阳果,食之此果可百毒不侵。我那时给你吃时,你还说不好吃,没什么味道呢。当年你还小,应当是将此事忘了。”

卫朔这么一说,晏莳倒有几分印象,不过时间过得久远,还是想不大起来了。

“那这果子从何处而来?”晏莳听说这果子是卫朔给他的,当真是惊喜万分,那这么说来,卫朔知道这果子的树在哪,若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

不过晏莳高兴的太早了,只听卫朔接着道:“这元阳果具有逆天之功效,摘下后静置于室也可百年不腐不朽,本就十分罕见。我给你的果子乃是友人所赠,具他所说,这果子是他在一棵即将枯死的树上摘下的,乃是这世上最后一枚果子。”

晏莳听后微微有些遗憾,但又觉得庆幸不已,这最后一枚果子竟落在了他的肚里。

舅甥二人许久未见,有说不完的话,但卫朔顾及着晏莳的身体,又说了一个时辰后便分别睡下了。

翌日天明,许是卫朔的到来,晏莳的心情很好,比往日吃的东西要多些,竟也没有吐出去。

花凌便为晏莳布菜便道:“舅舅若是早些来就好了,哥哥就会少受这许多苦。”

卫朔笑道:“我还有这本领,早知我就再早些来了。”

“舅舅,我一会儿要去鸿胪寺,你可与我同去?”晏莳问道。

“我不去,去哪里做什么。”卫朔表示拒绝。

晏莳故意道:“舅舅不去找乌蛮国的三王子要东西?”

卫朔面色一滞:“不要了不要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晏莳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碗里的粥,没再说什么。

晏莳上完了早朝后,便去了鸿胪寺,到了那里与鸿胪寺卿交代了一句话后便再要往里走。

面前,一个男人挡住了去路。

这人的打扮与苗疆人十分相似,看不出实际年龄,长得煞是好看,眉目间自带一股风流。

“你就是大皇子?”这人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晏莳。

晏莳没见过他,但也能猜出来,各国的使节他都见过了,只有昨日来的乌蛮国的三王子没见过,想来就是他了。

“正是。”晏莳道,“阁下可是乌蛮国的三王子?”

三王子没有否认:“果然不错,不错啊。”

晏莳待要再说话,就听三王子又笑嘻嘻地道:“第一次见面,送你件礼物。”说着就从衣袖中掏出两块玉来,一把塞进晏莳手中。

“你与你那王妃一人一块,夫夫恩爱,百年好合啊。”说罢,晏莳还没来得及拒绝,他挥挥衣袖,转身而去。

晏莳拿着两块玉佩回到王府将事情与卫朔说了,卫朔打着哈哈:“他给你的你就收下。”

晏莳忍不住问道:“舅舅与三王子之间是不是……”

“不是!什么都没有。”卫朔的话有些欲盖弥彰,脸色也微微泛红,“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多问。”

被说成小孩子的晏莳:“……”

这个话题因卫朔的不配合得已终止,卫朔好酒,本打算来皇城后与晏莳不醉不休,但晏莳现在怀有身孕,不能喝酒。花凌一看就不能喝酒的,卫朔只好自己与自己喝。

现在天气转暖,晏莳便将桌设在庭院之处,边赏月边饮酒倒是快活。

晏莳本来让下人将江清月和曲流觞也请来,但江清月没来,他没来曲流觞也没来。

江清月伫立在庭院中,看着天空皎洁的月色,轻轻地叹了口气。

晏莳虽在皇城中也是无依无靠,但好歹远处还有疼爱他的亲人,可是他在这世上却是连一位与他有血缘的亲人都没有了。这一瞬间,江清月想了很多,想起了早已亡故的家人,想起了背在身上的家仇。

曲流觞一进来,看到的就是一副明月美人图,不由得看呆了眼。

还是江清月先发现的他,江清月转身就往屋走。

“清月公子!清月公子!”曲流觞手疾眼快地挡在了房门口没让他进去,“你看今晚月色多美,咱们赏赏月吧。”

江清月拒绝着:“我要歇息了。”

“别啊,你看时间还这么早呢,一会儿再睡。”曲流觞边说着,边不动声色地企图牵江清月的手,被江清月一袖子甩开了。

“让开!”江清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曲流觞就是不让:“清月公子,你就是进去了,我也跟着你进去,咱们倒不如在外面赏赏月呢。”

“你在威胁我?”江清月已是十分不悦。

“我哪敢呢。”曲流觞用手拍了一下嘴,“我方才是胡言乱语,清月公子莫与我一般见识。不过这天好不容易回暖了,今晚的月亮这么大这么圆,不赏赏未免有些浪费。况且你的名字里带着个‘月’字,想必清月公子十分喜欢月亮吧。”

说着,曲流觞在江清月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又将旁边的那处吹了吹:“清月公子,请坐吧。”

江清月想了想还是挨着他坐了下去,曲流觞递给了他一个葫芦。

江清月的声音亦如冷清的月亮:“我从不饮酒。”

“这里不是酒。”曲流觞拿着葫芦晃了晃,“你尝尝就知道了。”

江清月将信将疑地接过葫芦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很是好喝。

“好喝吧?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曲流觞十分的得意。

“尚可。”江清月淡淡地道。

曲流觞从

江清月手中拿过葫芦,就那么地喝了一口,江清月刚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曲流觞将葫芦放在一旁,看着江清月的侧脸问道:“有心事?”

“没有。”

“那怎么不开心?”

“没有。”

曲流觞道:“别骗我了,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心情很不好。”

江清月没有说话,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曲流觞也跟着他望着月亮:“能说说你的事吗?你是从什么开始跟着王爷的?”

江清月还是没有说话,曲流觞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我和你说说我吧。我是个弃婴,不知道爹娘是谁,我养母说她是在河边把我捡回来的。我养父养母成亲多年没孩子,就把我当成亲生儿子养,我那时在他们面前应该也过过几年好日子吧,但那时太小,我不记得了。”

江清月不知道听没听,只保持着望月的姿势。

曲流觞又接着道:“我两岁那年我养父母竟然生了个男孩,从那时起他们对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那时过的日子连下人都不如,什么脏活累活都给我干,又不给我饭吃。有一次我连着四天都没有一口东西吃,就趁着他们睡着了到厨房偷东西,但他们知道我会去偷吃东西,就把所有的吃的藏了起来。我饿啊,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就跑猪圈里,和猪抢吃的,被发现后又被毒打了一顿。”

江清月听到这话后微微转过头来看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曲流觞已经很知足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八岁那年,那年我又被我养父毒打,碰巧一个人从我家门口走过,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那人蒙着面,打扮的十分怪异。要是放在一般小孩子的身上都会被吓哭了,”曲流觞道,“但我不怕,我想着到哪都比在这里抢,于是就说愿意跟他走。他就从我养父手中把我买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十方门的人。”

“到了十方门以后,我跟着新进门的弟子们习武。虽然也很苦很累,但是在我看来这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再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下,竟发现了我学医的天赋,于是便又教我学医,索性我没有辜负大家所托。”

“我在我养父家时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能力,一定要杀了他。可是啊,当我真有能力的那一天时,我竟下不了手了。唉!人哪!清月公子,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开心一点。”

江清月知道曲流觞的童年过的定会比他口中所言还要悲惨千倍万倍,但他现在依旧这么的肆意,心中不由地为之动容。

曲流觞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竹片,几下雕成个“人”形,他将竹片放在地上:“清月公子看好了。”

他嘴里说了句点头,那小人就点头,说了句转圈,那小人就转圈,让它跳舞,就用两只手来回舞着,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十分有趣。

饶是江清月都不由地被吸引住了,曲流觞又让小人跳到江清月肩上,在他的脸上蹭蹭,嘴里还说:“别不开心了,笑一笑,笑一笑。”

江清月被弄得很痒痒,忍不住笑了一下。

曲流觞简直看呆了,这是他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以来,江清月第一次笑,虽然时间很短暂,但值得他回味许久。

曲流觞看差不多了,就把小竹人从江清月的肩上拿了下来:“这也是蛊的一种,虫子可以制蛊,草木亦可制蛊。不过制这种蛊比较难,有些人把制好的竹片蛊放在仇人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它就会跳到人的膝盖上,神不知鬼不觉的钻进去。这人还没等到家,就会觉得膝盖疼的厉害,但又找不出什么病情,只能等死。不过,我不制这种害人的蛊,这是特意哄你开心才制的。”

江清月道:“有劳了

。”

“你喜欢就好,以后我再……”

“不必了。”江清月打断了曲流觞要说的话,他从台阶上站起来,推开房门,“以后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